作者:当时明月犹在
老僧一身的死气,没有当初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那般浓郁,但也差不了很多了。
宁远估摸着,这老和尚的死期,大概在一年左右。
老僧开门见山道:“施主贵姓?”
宁远摆摆手,随口道:“免贵姓宁,单名一个沉,道号逍遥。”
老和尚笑了笑,没有去猜这名字的真假,又问道:“宁施主,你可是来自外界的谪仙人?”
一袭青衫笑眯眯点头,“不愧是高僧,这才见第一面,就能知道我从何而来。”
老和尚摇头道:“只是猜想罢了,对于宁施主的具体来历,贫僧一概不知。”
宁远摩挲着槐木剑身,说道:“我那家乡,离这足有千万里,更是远在另一座天下。”
僧人好奇问道:“宁施主此前,说自己道号逍遥,难道施主并非剑修,而是道人?”
宁远笑着点头又摇头,“是剑修,也是道人,其实除此之外,在下还算是半个读书人。”
一旁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听的云里雾里,总觉着这个青衫男子,满嘴谎话连篇。
但还是听从师父的话,起身去端了两碗茶水过来。
寺内后院种植有几棵大树,枝叶凋零,雪压枝头,有几只鸟雀停留,时不时传来几声鸣叫。
茶水苦涩,宁远喝的快,将茶碗递还给小和尚,又摘下腰间养剑葫,慢饮慢酌。
待到老和尚喝完了茶水,方才开口道:“宁施主,今日前来,既不上香,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需要老僧解答一二?”
然后老僧又自顾自笑道:“贫僧自幼待在寺庙之内,从未离开,所以一身佛法算不得多高,宁施主听完之后,莫要见笑。”
宁远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住持大师,在下想要问问看,在你眼中,我的一身罪孽,有多重?”
老和尚看了看年轻人,点头笑道:“见宁施主的第一眼,如遭一头远古妖魔。”
一袭青衫哑然失笑,说道:“大师所言不差,我的手上,鲜血无数,论数量,堆积起来,恐怕能填满整个南苑国京城。”
“可能还不止,远远不止。”
宁远轻声问道:“住持大师,敢问一句,似我这等大恶之人,若是洗心革面,能否渡过彼岸?”
“你们佛家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否用在我的身上?”
“我...也能成佛?”
老僧微笑道:“一念嗔恨生,百万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现。”
宁远咂了咂嘴,摆手道:“大师莫要说这些晦涩难懂的佛理,小子我就是个糙汉子,听不懂。”
年轻人摇晃酒壶,笑道:“说点简单的。”
这帮光头,就喜欢跟人打哑谜。
这算是宁远不喜佛门的一个点了。
对他来说,很多事,大事小事,只要是讲道理,一本正经的讲道理,都不用说的如此晦涩。
就不能直接简明扼要,直接告诉他人该如何做吗?
说的云遮雾绕,旁人听去了,多半也一辈子悟不透其中道理,兜兜转转,行事犹如鬼打墙。
老僧点点头,笑道:“那么老僧今日就不讲佛法,改为跟施主说点大白话?”
宁远笑眯起眼,跟着点头。
然后这老光头,接下来的话,就有点让人大跌眼镜。
老和尚倒了碗茶水,一口气喝完之后,大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什么狗屁!?”
“倘若杀完了人,金盆洗手,洗心革面之后,就能剃度出家,成为百姓追捧的高僧……”
“如此这般,还有没有王法了?”
“世间道理,难道就只是这么个狗屁道理了?”
画风突变,饶是宁远,也听的一愣一愣的。
年轻人想了想,好奇问道:“住持大师,你可是佛门中人,居然会对自家的理念,持相反之见?”
老僧嗤笑道:“不然?难道入了佛门,学了佛法,就一定要认可?”
宁远思索道:“关于这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实我有一番自己的看法。”
青衫客停顿些许,继续说道:“倒也不是我的看法,是我的一位朋友,早些年与我说过的。”
“他说,这句佛门之言里的‘屠刀’,并非是指真正的屠刀。”
“还说能够立地成佛之人,是一个有能力作恶,但依旧选择不作恶的人。”
宁远再次重复一遍,言简意赅,“能作恶,但不作恶。”
老僧会心一笑,颔首道:“放下屠刀的前提是,真的拥有屠刀,而世间绝大多数人,却是两手空空。”
老光头开始絮叨个没完,好似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你会厌恶某个居高临下之人的态度?
因为你在下面,不在上面。
等你站在了高处,言语之间,便能真正的‘指点江山’之后,那么原先你站的那个低处,也会有人厌恶于你。
所谓的尊重,不过是你的能力太小,面对实力更高,能随意打杀你的人,只能如此罢了。
想要尊重,也很简单。
爬上去,站到高处,让自己的身上,有那么一点东西,让别人愿意忍着你。
不分大小,世人皆有屠刀在手。
只是有人出刀作恶,有人则是选择收刀入鞘。
老和尚说,先不谈什么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世间之人,只要给他一把足够锋利的屠刀,几乎人人都会作恶。
当作恶没有代价,无人可以掣肘之时,那就成了常态。
老僧喝下一口茶水,侃侃而谈。
“宁施主既然说到了我们佛门这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老衲今日就多说几句?”
宁远听的认真,点了点头。
老和尚慢条斯理道:“这句话,出自一个典故。”
“传说佛门有位大行菩萨,成佛之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屠夫,手上鲜血,聚流成河,人头堆叠,能起高山。”
“后来西方佛光照耀,呈现如来法相,此人回头一望,痛哭流涕,当即感悟天地,立时盘坐,修得正果。”
老僧说道:“一名大奸大恶之徒,一直在杀人,当他某天放弃了杀人,丢了屠刀,那便是拯救了许多人。”
“很多本来会被他所杀之人。”
“所以这样一看,他的善是无法比拟的,因为放下屠刀,就等于是拯救了苍生。”
宁远忽然问道:“所以按照大师所言,大恶...即是大善?”
岂料老僧毫不犹豫的摇摇头。
“狗屁不通。”
老光头嗤笑道:“一名大奸大恶之徒,倘若都能洗去罪孽,立地成佛,那这天底下的道理,九成九都站不住脚。”
“丢下屠刀,就少杀了许多人,就算是大善了?就能修成正果了?”
“那他以前杀的那些呢?”
“不作数了?”
宁远忍不住哈哈大笑,委实是遇见高僧了。
宁远笑问道:“那么这样一看,住持大师是认可我此前的那番话了?”
老僧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双手合十。
年轻人皱起眉头,又问:“那既然如此,大师的前言后语,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僧幽幽一叹,“所以贫僧的佛法,还是不太到家。”
宁远再度凝神,瞥了眼这老光头身后的那尊罗汉虚影,摇了摇头。
“大师佛法精湛,毋庸置疑。”
“倘若一心修道,恐怕早已成为这方天地里的第一位仙人。”
宁远这话半点不假。
这位心相寺的高僧住持,佛法之高,世间罕见。
未曾跨入中五境,境界如此低的前提下,居然都能凝练出一颗无量舍利,又凭此塑造一具罗汉金身。
不得了。
只是出于某些原因,老僧并未埋头苦修,不然别说是中五境,上五境都有可能。
要知道,这可是在藕花福地。
灵气的浓郁程度,远低于外界浩然天下,别说什么上五境,在这南苑国京城,江湖武人如此之多的地界,宁远都没见过一个中五境。
来的路上,所见的那些个武馆,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纯粹武夫里的三四境罢了。
第439章 金身
老僧笑了笑,没有回答宁远那番话,而是问道:“宁施主,此番前来,想必还有话要问?”
大师轻拍大腿,许是坐的久了,身子有些不适,笑道:“总不能是来剃度出家的吧?”
宁远同样笑道:“自然不是,在下留恋红尘,怎会出家为僧。”
“何况家中还有美娇娘,实在是割舍不下。”
年轻人拍了拍佩剑,忽然正色道:“大师,跟我说说这座天下吧?”
眼前的这个老僧,境界虽低,却是真正的高人。
不说别的,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所在的这片人间,只是某个‘老天爷’在闲暇之余,捏造出来的而已。
果不其然,老僧直接笑道:“养蛊罢了。”
“这座天下,地盘太小,只有区区万里方圆,南苑、松籁之外,小国三座。”
“每二十年,江湖之上会颁布一张榜单,为天下高手排名,只有十位。”
“僧多肉少,为了争抢这个虚名,无数人打打杀杀。”
“而又以六十年为一届,召开一场规模宏大的厮杀,天下十人汇聚一处,谁活到最后,谁就能获得离去的资格。”
老僧半点不曾隐瞒,一一道来。
话毕,他又抬头看向宁远,直言不讳道:“想必宁施主,身为来到此地的谪仙人,也是为了争夺这个名额来的?”
宁远点点头,刚要开口,又自顾自摇头,笑道:“是也不是,但说到底,应该也算是。”
藕花福地的这个规矩,是那臭牛鼻子老道一手建立,说是养蛊,也确实是。
但其实归根结底,这座福地再如何,也难以培养出一名有望飞升境的修道胚子。
所以那个老道人,压根也不是为了养蛊。
而是观道。
这座福地的芸芸众生,都是他的观道之物。
而除了宁远,从浩然天下进入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也有,还不止一位。
这些人,通常会被福地的本土修士,称为‘谪仙人’。
但是无一例外,进来之后,想要离开,就只能按照福地主人的规矩来。
参战六十年一次的天下大比,活到最后者,会得到一件仙人宝物,并且可以‘飞升’离去。
不过宁远不受这个规矩限制。
秀秀也跟他提过,藕花福地的天幕,相较于外界天地来说,薄弱了不少,身为玉璞境修士的她,可以轻松打破。
也就是说,宁远要是想要离开,随时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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