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时明月犹在
陈平安接过,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结果郑大风当场就拉下了脸,沉声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这是你的送信工钱,我也没有给多一文,你道谢个什么劲?”
一向嬉皮笑脸的汉子,破天荒的带着训斥的语气怒道:
“别人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觉得受了大恩,恨不得给人塑金身供奉起来,殊不知那只是大人物牙齿缝里抠出来的一点残渣而已。”
“陈平安,你还记不记得,就在几日前,你说要我把当天送信的十几文钱全数给你,不得赖账?”
“那语气……啧啧,不容置疑,老子还以为你真的长本事了,脑瓜子开了瓢,胆子也大了起来。”
汉子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漠然道:“看来也就是因为你救的那个姑娘,因为她,你才有了点胆气,但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依然沉默,蹲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平安有在认真听,因为小时候的境遇,没条件读书,所以以后每当有人耐心跟他说一大串的话,他都会仔细听。
哪怕是在骂他,就像药铺里的杨老头一样,也经常骂他。
但草鞋少年五岁失去双亲,能安然无恙走到现在,还真多亏了这些不好听的话。
话不好听,可花费时间去琢磨之后,又别有一番味道在里头,教会了他许多道理,还有本事。
比如上山挖草药卖给杨家药铺,比如去龙窑当学徒,比如每年开春去西边神像那边挖野菜。
老瓷山的蘑菇最多,但是大多有毒。廊桥底下的水最深,但是鱼儿最肥。
每年蝉鸣一响,刘羡阳就会拉上自己离开小镇,去东边大山深处捉野味、寻野果,而自己还会带上不干活的顾粲。
刘羡阳身手最好,眼力也最好,往往都是他先发现猎物踪迹,这时候陈平安就会让顾粲噤声,他和刘羡阳一左一右包抄,手持自制的短弓,每回最低都能猎杀几只野兔。
可惜的是,这把短弓,陈平安没能用它射杀那头搬山猿老畜生。
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陈平安回过神来。
郑大风挠了挠脸,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说你没胆子吗?”
“刘羡阳被搬山猿一拳差点打死,你才有了胆气,敢去找它拼死一战。”
“那个宁姚受了伤,也是你喜欢人家,才有胆子要我不得克扣你的工钱,是也不是?”
“两件事你都是因为他人才去做的,而哪怕是最早你袭杀云霞山那位仙子,也是退无可退,因为你在别人那里得知,你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鱼死网破,敢去杀那蔡金简与苻南华。”
“陈平安,你的胆子,都是从别人那儿来的。什么时候,你才能少为他人,多看自己?”
“自家的雪没扫,跑去给别人挖井掏粪,真成泥腿子了。”
郑大风皱眉道:“我没说为人两肋插刀、舍己为人不好,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没有多给你一文钱,你道个鸡毛谢?”
“这钱既不是送你,也没多给你,是你的工钱,干活儿挣来的,为什么一副下等人的模样?”
“若是当初你第一次送信的时候,就敢挺直了腰跟我说话,你觉得会被我克扣工钱吗?”
“人啊,总要先琢磨自己,自己都在门前打转,还担心别人能不能跨过去,瞎操心。”
陈平安忽然抬头,“那你现在把之前欠的都还给我。”
汉子扭了扭腚,“没有。”
郑大风突然莫名其妙道:“喜欢人小姑娘,又不敢明说,怕自己这个泥腿子,说出来就成了癞蛤蟆?”
陈平安呆若木鸡。
“陈平安,你知道为什么你跟我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吗?”
没等少年思索,郑大风咧嘴一笑,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因为人丑。”
第139章 登神长阶
陈平安在郑大风那儿没待多久,很快就拿着最后一沓信离去。
依旧是十几封信件,大多数都是福禄街那边的富贵人家,桃叶巷也有三四封,至于齐先生的,倒是没有。
被郑大风骂了一通,草鞋少年一路上有些沉默寡言。
半道上遇到了一辆车马,是那宋集薪,稚圭还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是要离开小镇,陈平安也只是点点头,没说一个字。
宋集薪掀开帘子,他没有立即开口,反而四下张望了一下,最后好像松了口气,才面带复杂之色看向这个同龄人。
“陈平安。”
见他要走,锦衣少年忽然开口喊住了他,陈平安停下脚步,但还保持跨步的姿势,脸色平静。
宋集薪开口道:“我今天就要走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
马车内的人脸色略带不悦,只是不同以往,宋集薪这回儿没有再言语刻薄,反而伸手指了指身后,那是泥瓶巷的方向。
“我这次走了之后,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我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交给你打理?”
草鞋少年摇摇头,依旧沉默。
宋集薪也不恼,又道;“不是什么苦差事,逢年过节帮我在宅子大门贴上春联就可,我也不让你白帮忙,我那枕头底下,给你留了好东西。”
“你不是最敬重齐先生吗?”
“先生给了我三本书,但里面的东西我早就读过,都快倒背如流了,你不是不认字吗?正好可以学。”
少年微微皱眉,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那可是齐先生专门留给你的,哪怕你不读,三本书而已,带走又不会多占地方。”
陈平安与宋集薪早年虽说有过节,但也只是相看两厌,远达不到憎恶的地步。
而现在少年的心里,却极度厌恶这个人,甚至不比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来的少。
宋集薪也曾是齐先生的学生之一,读书识字都是先生教的,居然能干出这种事儿。
宋集薪摇摇头道:“齐先生教过我君子之道,我既然早就念完,再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赠给他人。”
锦衣少年摆摆手,脑袋缩回了马车内。
“随便随便,反正我话说出去了,你拿不拿那三本书都行,看你自己。”
草鞋少年闷闷的说了声再见。
马车开始缓缓驶离,稚圭没待在车厢里头,她充当起了车夫,在快要越过草鞋少年的时候,少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陈平安,一路保重。”
黝黑少年朝她招了招手,“嗯,你也是,一路保重。”
在陈平安的印象里,稚圭一直都是个温婉的少女。
刘羡阳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每回他来找自己的时候,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看稚圭一眼。
只是稚圭并不对他有过多理睬,少女见着了陈平安还会说几句,但要是刘羡阳,基本是面无表情。
顾粲不喜欢她,没来由的不喜欢,甚至还经常背地里骂她,说稚圭就是个骚浪蹄子。
稚圭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草鞋少年,手上鞭子抽在马背上,绝尘而去。
陈平安也开始小跑起来,之前在郑大风那儿耽误了些许时间,如今又过一个小插曲,再晚点儿,等自己送完了信,就赶不上铁匠铺开工了。
去的晚了,免不了又要被阮师数落一番。
少年身形矫健,自从开始修炼撼山拳之后,虽然迟迟摸不到宁姑娘说的那种‘拳意’,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
起码跑的更快了。
也就两炷香不到,陈平安就送完了信。
其实按照原先的计划,路上不停留的话,他还可以去一趟泥瓶巷看看宁姑娘。
宁姑娘这两日一直都在认真的教他练拳,几乎没什么懈怠,陈平安也不是傻子,知道宁姑娘应该是快要走了。
少年脚步越来越快,穿过老街,一路往南边铁匠铺而去,可跑着跑着,陈平安却忽然停在了原地,直愣愣的看着四周。
不知何时,低头赶路的他,来到了石拱桥附近。
陈平安泰然自若,对于当下的处境,没有什么慌乱,因为已经是第四次了。
石拱桥上,站着一位中年儒士,双鬓霜白,一位高大女子,雪白衣裳,无风自动。
儒士轻笑道:“前辈,既然如此,不妨就在今日?”
高大女子看不清面容,只是依稀点了点头,“可。”
读书人一步之间,就已经站在少年身旁,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膀处。
“陈平安,跑了这么久,送信累不累?”
陈平安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齐先生。
“回先生,不累的,有十几文钱呢。”
齐静春捋了捋胡须,大笑道:“那就不妨一鼓作气,登上廊桥?”
中年人的身形随着话语而消散。
草鞋少年一个恍惚间,身边没了齐先生,左右没了宅子巷弄,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街也消失了。
只有一条神光荡漾的台阶,直通向前方不远的廊桥。
少年尝试走了一步,一步而已,神光氤氲。
这台阶倾斜向上,泛起无数大道符文,犹如登神长阶。
齐先生的嗓音忽然再次响起,“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莫要犹豫。”
“踏上廊桥,就是登天,一鼓作气,走!”
少年收回心神,跨出第二步,一股无形压力瞬间袭来,让他身子一个踉跄。
“休要张望,只管前行。”
廊桥那边有人开口,“齐静春,事不过三。”
先生大笑道:“那就不过三!”
陈平安听从齐先生的话,放空心绪,视线所在,就是廊桥,他开始渐次登高。
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大道显化,都有神光激荡。
少年眼中开始浮现一个个光团,数量越来越多,成百上千,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光阴画卷。
无一例外,里面都有同一个女子,身材高大。
陈平安匆匆一瞥,内心就掀起惊涛骇浪。
每一幅画卷之中,女子都在出剑。
既有大开大合,持剑斩开天地。也有细微的亿万剑气,破开神灵金身无数。
有那眉心处发出的神光剑气,照耀天地十方。有那体外盘旋的惊世剑意,所到之处,鬼祟尽皆湮灭……
等陈平安真正抵达廊桥之上,这些光团又陡然间消散,那位高大的雪白身影,近在眼前。
女子那看不清楚的面容,也渐渐清晰。
少年没读过书,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她的长相,只能说好看的不能再好看了。
女子双手拄剑,一头柔顺青丝垂落双肩,嗓音轻柔。
“你好啊,陈平安。”
学塾内,齐先生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儒雅,大笑不止。
杨家药铺,老人依旧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下一刻却突然愣在了当场,烟雾缭绕之间,也不知是何表情。
小镇西边,近百座神像开始震动,碎屑纷纷扬扬。
十二脚牌坊楼,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逐渐有大雾升起,弥漫整座镇剑楼。
当大雾散去之时,肉眼可见,十二根石柱的高度,直接拔高了超过三成。
廊桥那边有人开始低语,声线不大,却好像能让四座天下都听的一清二楚。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
第140章 从北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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