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期许与忐忑从兜兜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情绪。
如同受到重力牵引,精致的五官被肌肉拧紧、朝着面部中央缩去;眉头皱出深深的割痕、牙齿在摩擦下发出咯咯的响声,如金属刮擦般刺耳。
一晚上的惬意、放松与欣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熔流似的忿怒,在黑夜中灼烧。
兜兜生气了:
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
电子城顶层传来隐约的隆隆雷响、铁皮被撕裂的嘎吱、喷泉运作的哗啦水声、大团胶体落在地面的黏糊吧唧声;以及发烧做噩梦时才能听见的、来自痛觉最深处的嘶哑嚎叫。
电子城外还在打牌的保安们喝光了公文包白酒,抬起头咧着嘴、疑惑地掏掏耳孔,打了个哆嗦。他们互相看看,又继续沉浸在纸牌的摔砸里——
没有人提起刚刚听到的声音。
喧嚣过去:顶层跟刚刚相比,已经面目全非--
像是有人打开管道里装满血的水龙头、放任它开了好几个小时:黏稠黯淡的血液铺满地面,顺着台阶向楼下流去;乍一看去,仿佛暗红才是水泥的底色。
在这片猩红的中央——肉乎乎的巨人原本折断的手臂被掰直、撕下,从被剖开的腹腔里伸出,托着被扯下的硕大头颅。
它一动不动、生命气息早已离去;成了某种猎奇又低劣的巨大雕像——只不过依旧不停有血水从这躯体之中溢出,向四处流散。
兜兜又拿了两根堆在角落的钢筋,把它仅剩的一边眼皮支起来:那双原本浑浊巨大的白眼早已面目全非,玻璃体更是已经被兜兜打得稀碎、汁水四溢,变成遍布空洞的一团;但兜兜觉得这样显得有气势了不少。
“嘿嘿。”
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满是腼腆:要是在少年宫航模班上课的时候,自己有这样的水平——也不至于需要找他的好朋友来帮忙拼模型啦。
但是兜兜也觉得没办法:毕竟自己的力气太大,小的东西、还有那些袖珍的部件他老是弄不好,工具也时常捏坏。兜兜四处忙碌了会,调整怪物的姿势;不时走远打量、好确定它姿态的和谐程度。
“OKOK,这个造型够好了。”
他举起左右手的食指大拇指、比成长方形;嘴巴咔咔咔地念叨,用想象中的相机拍了好几张照。
这个搭好的形状,比较符合兜兜心目中好玩够酷的怪物:怪物不能像人——得有区分度;不然没有意思、没有独特性。
只是心头的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别是对兜兜来说:
刚刚他还想着明天去租台相机、给自己的作品拍上几张照片留念收藏,甚至给电视台打个电话,公布自己的伟大发现
但等好不容易把怪物摆出一个合适的姿势,无聊又摸进了他的脑子里。兜兜打了今晚不知第几个哈欠:
【哎呀算了,别搞那么麻烦,烦死人了。稍微拿笔画一张样子记录记录就行了;还比较有神秘感。】
——
至于那些被怪物吃剩的尸体,兜兜也忙里偷闲、把他们一个个挪了出来,摆在一旁。
大部分都七零八落,分不清楚肢体各自的主人。
“.”
兜兜把手掌合起来,学着电视上的动作稍稍低头、默哀了会。
“节哀顺便不对。一路走好。保佑我学习进.步?这样可以吗?”
等到把脑子里想到的话通通说完,兜兜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刚刚从心底深处冒出的愤恨与暴怒已经静悄悄地离去:甚至就在这片刻间,兜兜都有些忘了自己之前发过火。
他在一旁找了个堆在一起、干燥些的钢筋架子堆,盘腿坐下:
“下一个--诶.郊外的不去,地铁没开。市中心的不去,开学了顺便再去。家旁边的.”
兜兜拿着草稿纸,垫在《超心理探索》的年中增刊上、划去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
虽然这一周的寻觅,并没有找到昴宿星团螳螂——但兜兜还是头一遭,发现了连杂志上都没有描绘过的怪物。
众所周知——至少兜兜心里觉得大家都知道--就算是怪物也有生态位,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嘛。既然电子城里被自己的这个新玩具占了,那么昴宿星团螳螂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该寻找下一个调查的目标了!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把今晚这事收个尾。
他挠挠鼻头,在草稿纸上用水笔勾勒眼前畸形巨怪的模样:兜兜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投稿到《超心理探索》上了--
“给这东西叫什么比较好?米其林轮胎人.不行,会被告侵权;筋肉魔人.是不是有叫这个的卡通动画了?转世猪妖.算了,就直接凭直觉叫肉人好了”
歪歪扭扭的线条,蠕虫似地爬满了作业本;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个伸出两条长方形柱子、石头烤炉似的椭圆。兜兜的画工原本就称得上稀烂,在困倦的作用下更是惨不忍睹。
他愣愣地盯了会这张丑陋粗糙的涂鸦——最后一怒之下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一旁。
【走了走了,就这样吧没劲了!】
兜兜从雨衣口袋里翻出来一叠电话卡:他有好多张、边缘用胶布贴好,写着剩下的余额。
他选好余额最低的那张——
等等出了电子城,要找个电话亭报警。想象到那些看见这个作品的人,会有怎么样惊叹称赞的目光轻松和愉悦又开始在兜兜的心底环绕起来。
——
第10章 塑像
夜还在继续。月光终于摆脱云层,像摆在餐桌上的防虫纱罩、随意粗糙地笼着整座城市。
电子城外的保安们都已醉了,盖着报纸、摊在塑料椅上打呼;鼾声大得足以惊走闯空门的小贼。装有“公文包”的塑料桶里一滴也不剩,后面又去买来的几瓶三花只剩空瓶;在地上滚来滚去、乒乒乓乓地互相撞击。
就算之前有过什么喧闹和响动,也已经在迷离的大脑里与酒精一同被遗忘。
但原本围着桌上卤菜打滚的苍蝇们,都急急忙忙地飞进电子城里、朝着最顶楼赶;在那里,有着它们平日里碰不着的大餐。
——
啪嗒,啪嗒:
混着潮湿水声的脚步在空荡荡的顶层里回响,一圈圈的波纹在血洼里散开。
两个穿着长摆黑风衣,内里套着衬衣的男人走进这里;酷暑的夜把他们闷出浑身大汗、衬衣也带上了透明。
咔哒:有人掏出手电筒,白柱子似的长条光晕在顶层扫来扫去--
他尼龙袜的袜口向下卷到脚踝、风衣袖口拉到肘弯,尽可能地让更多皮肤暴露在外,感受一点凉意。嘴里呼呼地吸着香烟,烟头如将要转绿的交通信号灯似地跳动、忽闪忽闪的。
“我操了,能淌这么多血?什么鬼东西这么大。”
约翰·窦(John·Doe)是个高大的男人,浅灰的胡茬像钢针似地扎满下颚、与发白鬓角相连。他的中文已然褪去大部分的口音,这是在亚洲活动的外勤、所应该具备的素质。
肉制的巨大雕像造型怪异,藏在夜的阴影里、表面盘绕蠕动的飞蝇——不时扫过的手电光线只是为其更添几分骇怖。
名叫约翰·窦的男人死命抠挠发白的鬓角、张大嘴,朝周围狠狠喷出烟团:乌泱泱的蝇虫要来得比其他人都快——大群的苍蝇像袖珍台风似地舞动,嗡声让人头皮发麻。
他的搭档敲打着鼻梁上的眼镜,把停在镜片上的飞蝇赶开。这个五官带着混血儿痕迹的男人要年轻些,胸袋上用刺绣纹写着[李查克]:
“动作要快点。支援组说我们大概还有.十分钟:这个观察点已经报废了。我们要抢先检查现场。”
约翰·窦把燃烧的烟头甩进周围的血洼,滋滋作响:
“十分钟?扯淡,绕这个胖子走一圈都要十分钟。让他们直接截停掉这个案子,十分钟就够我抽个烟。”
李查克挥舞巴掌、把脸上的苍蝇与二手烟一同拍散:
“先采集点信息吧:整个现场的摆放、还有尸体的布置都有明显的仪式性痕迹;芒街可能有没登记过的宗教团伙在行动。”
约翰·窦对此不屑一顾:
“宗教团伙?宗教团伙关我们屁事。我们他妈的就是两个外勤,管这管那.哪个宗教团伙能摸到公司的观察点里头来?自治州现在哪里还有宗教狂,早都迁去海外了。”
可能是搭档有意回避了截停案子这个选项,约翰·窦的口吻比平日里更加凶狠。
肥大的尸骸占据了顶楼的小半层:如果不是头颅滚落在一旁,他估计能够把天花板顶穿--而顶层的楼层净高度已经比其他几层高出一截。
李查克早已习惯了搭档满是攻击性的牢骚;他抬起手,点点那具巨大无比的肥硕尸体:
“注意到双手的位置还有头部的落点了吗?原本这个脑袋,恐怕是塞在腹部空腔里的。”
约翰·窦绕开地上一滩滩的水洼--就算他的皮鞋已经足够脏污,但也不想踩上这些粉中带着晕黄的液体。
“哼,难说。说不定是其他公司对亚欧邮政做的挑衅行为——培训的时候没听过么?说不定又有哪个企业集团想开战了。”
他走到墙根,用指腹擦拭开虚浮的漆面、暴露出隐藏其后的长方形金属:
“铭牌在这:SEA-O-179220。”
“嗯。我找一下。”李查克胸前捧着厚厚的册子、仔细翻找:每一页都用塑封处理,挤满细细的文字与照片;“等等.代号再念一遍?算了,我自己看。”
李查克蹲下身子,把铭牌上的代号重复比对。他眉头越皱越紧、像是要靠它来夹死周围飞舞的蚊虫:
“根本对不上。你来看看。”
他把相册塞进约翰·窦的怀里--照片上的男人头发丝丝缕缕地揪在一处,满是头屑与油脂;身形瘦弱、衣衫褴褛,仅仅只有右手臂上像是皮下瘤样病变似的硕大隆起、让男人看起来不像个寻常的流浪汉。
约翰·窦瞪大眼睛、在照片与尸体之间来回扫视:
“哈。变化真够大的,确定是同一个?二次发育了是吧,真牛逼。”
李查克接过相册,重新塞回风衣内袋;又抽出一台胶片机、揣在手里:
“设了观察站,应该没有搞错:可能还没来得及更新数据和信息。”
约翰·窦挥舞手臂,指间夹着的烟头划出懒散的十字:
“这种规格这种体型?我看耶稣都没见过这么大只的肥仔,跟个装甲车一样。喔,阿门。”
两个人怔怔地望了会这个奇观,约翰·窦忽地开了口:
“搜集信息,但是不要上报。没必要我们两个来处理这玩意儿的收尾,他妈的自己还有活要干、还他妈的干不完;等等推给支援组的人。”
于是两人又开始了环绕着巨大尸骸的踱步,伴随着塑胶手套不时的摸索与按压、闪光灯闪烁带来的刹那明亮。
他们在角落发现被截断的手脚与半身,随意地堆在一旁--这些尸体的比例看起来就正常多了。
李查克蹲在这些散碎的尸体旁边:
“只有179220的头被砍下来了,其他尸体都没有这个痕迹。特地进行的处决?”
约翰·窦则根本没注意那些细碎手脚:
“这代号也记得住?记性真好。不过你先仔细看看这里。”
“不是锐器砍掉的,是整个扯下来的;你看颈部皮肤肌肉的断口,狗咬一样。”他猛地蹬了一脚,可那颗足有懒人沙发大小的首级只是停在原地晃了晃;“妈的,根本踢不动。你走过来看。光这个脑袋就有五百磅了吧,跟个石头墩子似的。”
李查克大步走到约翰·窦与头颅旁,皮鞋在污水里砸出水花:
“嗯,伤口参差,创口不规则--脊柱这块是掰断的。”
说是脊柱,但看起来只是颜色比这层的承重柱稍微黯淡些,围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查克的汗水越冒越多,终于把眼镜摘下、细细地擦拭湿发:
“怎么说?是[客户]干的?”
约翰·窦猛地朝外一扬手,好像要掸开苍蝇似的:
“神经病。[客户]要是有这种性能,科里头派我们两个来送死?不拿电锯,谁都没办法把这么大的脑袋弄下来--他妈的不对,电锯都砍不下来这玩意。但是这胖子变成这团鬼样,说不定是因为[客户]带的包裹妈的,越来越麻烦了。”
他忽然闭上嘴,用指尖拔动钢针似的胡茬:
“--也无所谓了,没必要多想。单子之间要分开;胡乱联系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呼!
李查克吐着气,捏捏僵硬的肩膀。顶楼的压力好像都变作实质、让他在几分钟里患上了肩周炎:
“那先做分类吧?原本的表征太薄弱,档案里头连背调、行为分析和分类都没有;观察点里都不设常驻的观察员--但现在这样.”
“你觉得它是哪一种?现在这个迷狂的强度太骇人了。如果这个胖子活着的时候保有行动能力.”
约翰·窦把抽了两口的烟头在尸体皮肉绽开的脂肪层里按灭,细细嗅着些许的焦糊气味。他旋即又点起一支,好像要把香烟当成光源似的:
“前段时间还叫[奇迹],现在就改成叫[迷狂]。市场部真是能乱折腾。”
“这胖子是个——罪.不对,是病人。强迫障碍,很重的强迫障碍。”
第11章 恶物
约翰·窦没有回头,抬起手掌勾了勾--
李查克掏出他的配枪--捷克斯洛伐克兵工厂出品的CZ-75——交到约翰·窦的手里:自己这个邋遢的搭档枪里,从来不曾装过子弹:
“市场部觉得[迷狂]听起来更高概念一点,好像是那边没事看了柏拉图。可能后面还会再改名字。”
“强迫障碍吗?不好说吧,得做尸检:重现太多次犯罪现场的罪人,也可能有这种强度的身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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