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8章

作者:无常马

“啊哈哈哈。”塞萨尔像神经质发作一样笑了两声。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那老东西的脑子进了糨糊,还是他的耳朵进了糨糊?“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谣言?”他追问道。

“知道消息的人都相信。”假力比欧说,“虽然明面上说是缉捕谋杀犯,但有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伯爵再三叮嘱要保住你们的命。据说他还花大钱贿赂王都的税务官,请求把事情揭过去。他要自己处理。现在他们都管你叫小博尔吉亚,各种不同版本的故事传来传去,核心都是塞恩·博尔吉亚在隐瞒自己有继承人这件事,——他害怕你被他图谋家产的兄弟害死。”

“至少我不用给自己再想个姓了。”塞萨尔说,“虽然这些故事也不是不能利用......这地方和达官贵胄是个什么联系?那些人来这地方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地方是希耶尔的欢愉之间。”

“希耶尔?”

“著名的欢愉之神。”假力比欧解释说,“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教义宣传现世的虔诚信徒可以进入欢愉享乐的天堂,在现世对她祈祷也可以消弭各种痛苦情绪。”

“消弭各种痛苦情绪?这不应该只是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吧?”说到这里,塞萨尔想到了他们待的这个地方,“欢愉之间究竟是他们的教会公开许可的,还是明令禁止却屡禁不绝的?”

“教会明令禁止,但总有祭司私自开设欢愉之间,主持这种迷狂仪式供权贵们密会享乐,怎么禁也禁不完。人们管这玩意叫希耶尔之梦。你知道,大家对欲望都很诚实,所以这些密会很受欢迎,直接导致希耶尔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

那些祭司要么是藏在正统派里的异端教派,要么就是想敛财,都有可能,塞萨尔也没法断定。“这么说来,这地方的实际控制者是欢愉之神的祭司?是当时在场的某个人吗?”他不再关注这个问题。

“不在场。”假力比欧否认说,“那祭司只负责调配秘传药物和主持开场仪式,世俗事务一概不过问。我平时都当他不存在。”

塞萨尔觉得狗子话里有话,因为这时她就是力比欧,所以,这就是力比欧话里有话。

无貌者把受害者模拟的极其完美,不仅是外貌特征,连那些最微妙的眼神、思维

方式、话语和表情细节都模拟得别无二致。除去没有心以外,她比他本人更像是他自己。

可以说,无貌者已经取得了力比欧的一切,完全代替了他。她占据了他的地位、他的性格、他表现出的喜怒哀乐

、以及他拥有一切的朋友和敌人,就像把一个人的一生写成了一本书,然后对其他人把书上的词句诵读出来似的。

人们眼里的另一个人,终究不是他自己,而只是他们所见的幻象。这书上的字究竟是由谁读出的,由他自己,还是由一个异物,对其他人来说根本没区别。

“那么,你什么时候当他存在?”塞萨尔问道。

“这个嘛,其实我们最近在讨论一件事.......”假力比欧脸上挂起了紧张的神态,“自己经营一所欢愉之间,介绍一些不那么虔诚但很想体验希耶尔之梦的人进来。因为不久前,我们知道了一件事——”他神秘兮兮地朝那烟雾缭绕的走廊方向看了一眼,“希耶尔之梦和神祇根本没关系,只是各种有毒草药混合起来产生的幻觉。我们私底下已经试过了。”

还真是药物致幻剂,塞萨尔想。“你们自己经营欢愉之间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需要献给祭司的收入太多了。”假力比欧直视着他说,“哪怕借着贵族们的渠道开了个卖私奴的小口子,这事也要在他们的宗教仪式那儿靠边站。之前他还抢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货物,一点补偿都不给就送出港,运去了希耶尔的大神殿。我们很多人都......心里有不满,只是没表现出来。”

塞萨尔琢磨了一阵这话的含义,然后回味过来,是祭司看上了他们拐卖来的人,于是运去大神殿发展成了新的信徒。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传......希耶尔之梦和神祇没关系的?”他问道。

“是灰毛打听出来的,他瞒不住事,很快我们就都知道了。”

“灰毛?”

“那个使匕首的总爱没事找事的家伙,本名格里加。”假力比欧说,“因为头发颜色,我们叫他灰毛。”

原来就是那个像做戏剧表演一样找他麻烦的家伙。

“他怎么打听出来的?”塞萨尔追问道。

“我没想过,但消息确实是真的。我们私底下配过混合草药了,完全不需要宗教仪式。”

“你们就没怀疑过灰毛这人有问题吗?”

“他?灰毛?”假力比欧的口气仿佛灰毛是个可笑又微不足道的家伙。

“你别告诉我那家伙总是没事找事,还经常让自己下不来台,最后老是尴尬收场,看着就像个脑子不好使的蠢货。但他常常能逗笑大家,所以大家都觉得灰毛这人还不错,说话也挺实诚。”

“是啊。是这样。”假力比欧同意说。

塞萨尔皱紧眉头。不是他疑心病太重,是在一个有神祇存在的世界——哪怕这些神祇可能只是些古老恶魔——不,正因这世界的神祇可能是以欲望和意志塑造权力的古老恶魔,它们的祭司才必须提防。

当时那家伙带着好奇之色观察自己,当真是在没事找事吗?难道只有他塞萨尔有演技,本地人就不能有演技了?

塞萨尔继续追问:“你们这帮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诺依恩干活的?”

“已经有十来年了。”

“这所欢愉之间是什么时候存在至今的?”

“据说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那你们是怎么.......取代了上一批负责欢愉之间世俗事务的人?”

“我们以前是雇佣兵,”假力比欧想了想说,“后来想找个地方落脚,就听人介绍接手了这儿的事务。”

“我在跟你说上一批负责欢愉之间世俗事务的人。”

“这个我不清楚。”

塞萨尔觉得这个回答太荒唐了。“一个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的神殿,大约十多年前,神殿里负责世俗事务的人无缘无故全消失了。这时候,有人介绍你们去接手,然后你们就这么接手了,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没的?”

假力比欧顿了顿。“这事我们当时没太在意。后面过了十几年,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灰毛是什么时候入伙的?”他继续提问。

“已经有十来年了。”假力比欧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在我们来诺依恩之前入的伙。”

“你们有了前往诺依恩的想法是在灰毛入伙之前,还是在之后?”

“我记不清了......”

“我没问力比欧,我在问你,听到了吗?”塞萨尔攥着她的肩膀晃了起来,“用力点翻他的脑子,把脑浆翻成一坨糨糊也要把这事告诉我,你明白吗?”

她皮肤绷紧,节肢揉成的诡异面孔忽然蠕动了起来。如同翻了个面似的,她脸颊发生剧烈形变,鼓胀的肚

腹猛然收缩,她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把窸窸窣窣的金发从节肢的缝隙里晃了出来。

“我们想来诺依恩是在灰毛入伙之后!”狗子捂着仿佛怀了小孩一样微微鼓胀的肚子说,“不要晃啦,我刚吃了这么多东西,要消化一段时间......”

“我觉得再过段时间,这

帮人就要无缘无故消失了。”塞萨尔松开手,说,“如果诺依恩没被攻破,下一批来这地方管事的白痴也不会知道前一批人是怎么没的。”

“是这样吗?”她嘀咕道,“但力比欧已经提前消失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别管自己该怎么办。”塞萨尔说,“我其实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但这地方的祭司有渠道把人送去他们的大神殿......你能同时拟态两个人吗?我是说,让力比欧和小名叫狗子的女孩同时存在?”

狗子迷茫地眨眨眼。“你是说长两个头出来吗,主人?这可能有点难度。”

这家伙每次发言都能让他的表情变得更阴暗。“不,忘了这事吧。”他摇头说,“你先变回力比欧,这事我要跟他谈。不过,我们得先把小女巫叫过来。”

“那我该怎么和他们说你和我?”她问道。

塞萨尔卡壳了好半晌,接着才反应过来前一个“我”是力比欧,后一个“我”是狗子。

“你去跟他们说,我们俩是你新收的仆人。”

第十二章 真知法咒

隔天醒来时,他们已经鸠占鹊巢,住进了力比欧的卧室。这是个奢侈过头的房间,大床可以容纳三到四人就寝,就摆放在中央的高台上。床垫里加了天鹅绒,被褥也很柔软,床铺上方还挂着水蓝色的丝绸幔帐,幔帐中甚至绣着银丝。

虽然知道自己住不了多久,但卧室的环境还是让塞萨尔精神好了点。他穿上外衣,掀起蓬松的绣金丝被褥,——这伙人不愧雇佣兵出身,赚够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生活的地方处处遍布金银。

他往床的另一边看了眼,发现菲尔丝正趴在枕头上,还是一样神情阴郁,半死不活。她的皮肤依旧苍白,眼圈发乌,动作虚弱无力,光是待在这儿,就让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变阴暗了。

这家伙住这地方也能半死不活,真是个奇迹。

“前几天我是不是不该让你待在屋子里的?”塞萨尔问道,“昨晚你一沾被子就昏过去了。你这些天究竟睡了多久?你确定在我们逃出城之前,你不会突然暴毙?”

“我不喜欢外出。”她把被褥往自己头上蒙,“也不喜欢睡觉。”

“你昨天吃东西了吗?”

“我忘了。”

“那你现在还能正常行动吗?”

菲尔丝挣扎了一下,“呃,我有点虚弱.......要是有动物血和刚死不久的动物尸体,我就可以让自己恢复一点.......”

“没有动物血和动物尸体,但是有稀粥。”塞萨尔说。

“稀粥太难吃了,”菲尔丝抗议道,“我是法师,我有法师的办法给我恢复身体,你只管去给我弄来仪式的材料......”

没等这没事找事的菲尔丝说完,塞萨尔就伸手捏住她的脸,把嘴硬掰开,拿起碗,往她口中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我看你再多用几年所谓的法师的法子吃东西,你的胃就该退化了。”他一边灌,一遍说,“这是我给自己煮的干肉和大米,材料已经捣碎了,温度合适,也足够稀,勉强适合你这吃什么都不适的肠胃。但凡你还惦记着文明世界,就先从正常点当个正常人开始。”

填进去小半碗粥后,塞萨尔刚把碗放下,就见菲尔丝一边咳嗽,一边把右手往前伸,蜷曲的食指也朝他指了过来。

她的动作看似无意,实则别有用心。他立刻抓住她右腕,和她左腕一起往后拧,把她两条胳膊都扣在她背后。

“我听说,”塞萨尔在菲尔丝背后盯着她,迎上她往上抬的视线,“有些初学咒法的人能力不够,要用肢体动作辅助,才能让咒文的语义表达更精确。你能告诉我,你刚才指我是想怎样吗?”

菲尔丝不吭声了,发出一声听不清的咕哝,好像是在咒骂他。塞萨尔仔细观察她神情中的端倪,在那双蓝瞳忽然失去焦距时,他一把捂住她的嘴。

“我还听说,”他续道,随意的语调像是在言语敲打不老实的亲戚小孩,“施展不经辅助的咒法要求用两种专用语言同时表达一个语义,一种是里语言,要求你在心里默念,另一种是表语言,要求你开口吟诵。有些初学者还不擅长多重思考,需要花一段时间调整精神才能完成施咒,典型的表现是眼睛失去焦距。”他把她的嘴捂得更紧。“我说的对吗?”

菲尔丝的反应更激烈了,奈何她本人身体素质很差,他用一只手就能箍住她两条胳膊。她力气也小得惊人,挣扎了好半晌,感觉也跟逮住一只野猫差不多。

见她的举止异常抗拒,塞萨尔也不气

恼,只管拽开她腰上的绑带,在她手腕上牢牢绑了几圈。他把她各个手指都缠成一团,看着就像裹在团乱糟糟的毛线球里。

事了之后,塞萨尔把拒不配合的菲尔丝靠着床头摆好,打量着她的表情。

“在你保证我

这道途能顺利走下去之前,”他说,“我呢,也得保证你不会因为恶劣的生活习惯突然暴毙。如果你听明白了,我就把手放开,如果你没听明白,我就把你昨晚还没洗的袜子塞你嘴里。”

塞萨尔放开捂住她嘴的手,菲尔丝的眼睛立刻失焦了,但他刚往她扔在床边的袜子伸出手,她又立刻恢复了瞳孔焦距。来回若干次后,她完全没了反应,仿佛一个失去想象中领袖权威的小女孩。

于是她往后一倒,竟瘫在枕头上不吭声了。

此情此景实在荒唐,当然,他也没指望过出身荒野的家伙能有多好相处就是。塞萨尔在旁边搅着稀粥,菲尔丝在一旁表情阴暗,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不放。那视线好似恐怖故事里的鬼人偶,就差一转眼后原地消失,再一眨眼出现在他头顶了。

等塞萨尔打算自行解决另外半碗粥时,菲尔丝吭声了,说:“我要吃东西。”

“我还以为你想就这么饿昏过去呢。”他回过身说,“粥已经冷了,不过还能喝,你挣扎起来点,我拿勺子喂你。”

“我要自己吃。”菲尔丝表达了反对意见,“如果你不想我像条蛆一样蠕动过去,用舌头把它们从碗里舔到嘴里,你就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蠕动了。”塞萨尔说。

菲尔丝把眼中睁得更大了,死死盯着他。她本人趴在扭成一团的毯子里,下颌深深扎进被褥,竭力挣扎,颇像是一条形体扭曲的水蛇。看这被褥的惨状,她昨晚也没怎么睡安稳,也不知究竟在做什么噩梦。

塞萨尔不慌不忙舀了一勺粥,抵在她唇边,但她抿着嘴,就是不肯往下咽。他怎么塞也塞不进去。他顿了顿,盯着眼前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家伙,一时觉得,很难说清是菲尔丝更难应付,还是根本没脑子可言的无貌者更难应付。

他见状不再管这家伙,自己搅起了冷掉的稀粥。大约在他把第一勺稀粥放到自己嘴边的时候,她终于吭声了,说:“多加点糖,然后热一下。”

塞萨尔耸耸肩,表达同意,一段时间后,假力比欧端着热气腾腾的甜粥踱了进来,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也没人来过问。其他人大概以为假力比欧在照顾自己新养的小情人。

这种事从来不少见。在当前的社会结构里,社会地位低下却很漂亮的人,要么就是被动地当了更上层的附属物,要么就是主动当了更上层的附属物。主动的那部分,其实就是自己找上层毛遂自荐,自己卖身当奴仆,毕竟,和当个自由的贫民相比,当上层的奴仆总是能过的很好。

被动的那部分,有时是被搬运工团伙这类人拐走,更多时候,是父母直接把他们卖掉,目的是换个好价钱,支援家里贫苦的生活。

在这时代,人们缺乏娱乐手段,夜里熄了灯,就只能行夫妻之事解闷,等做了这种事,免不了就要意外怀上小孩,和更多更多小孩。等小孩多到养不起了,就得考虑怎么合理小孩的数目了。

塞萨尔一边把甜到发腻的粥往菲尔丝嘴里送,一边听到这家伙肚子咕咕作响。根据他的个人经验,这不是饥饿的反应,是肠胃不适的症状。

“到今天为止,你究竟有多少进食是用法术抽取快死的动物完成的?”他看着趴在床上往下咽甜粥的少女,问道,“这真是法师会干的事情吗?”

那双浅蓝色眼睛一眨不眨。

“我当时还以为你情绪冷静又有判断力,知道自己会被王都来的贵族推诿罪责,才会跟着我们下去。”塞萨尔边说边搅勺子,“结果每和你多待一天,我对你的印象就变得越快。其它的问题暂且不谈,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你不经大脑就跟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出逃。你觉得呢?”他打趣道。

“最后一个不对。”菲尔丝立刻反驳,“不管你这人有多可恨,都不如柯瑞妮更可恨。”

“你对伯爵的顾问成见还挺深?不过,这和你已经半死不活了还要发疯又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觉得事情再糟,也不如待在柯瑞妮身边糟吧。”菲尔丝边咕哝边咽下一口甜粥,看来是打算回避疑问了。“这东西真是太甜了,”她又咽下一口,“不过甜一点才合我胃口,”她吃得呛了一下,差点把粥咳出来,“唔唔唔!”她费力地吞下米粒,看起来根本没经过咀嚼步骤,“现在我们可以讨论正事了吗?把绳子松开!”

塞萨尔自己也不会解他缠成毛线团的绳子,于是,他再次把假力比欧叫来,目视她用若干节肢挑开菲尔丝乱成一堆的腰带。等事了后,他目送假力比欧带着傲慢的表情出了门,自然是去做真正的力比欧要做的事。

是的,

这完全是力比欧的性格,一个傲慢、贪婪又好色的老佣兵。虽然真正的力比欧已经死了,却不影响其他人眼中他的存在。有个疯狂的事物已经取代了他,继承了他的一切,把

他的身份和存在都夺走了,甚至可以说,连他的死亡都被她夺走了。

如果塞萨尔愿意,他完全可以让她当个几十年的力比欧,不会有任何人发觉。等到假力比欧需要老死的那天,她就会去夺取下一个人的身份。

人变成了身份,这事其实非常恐怖,但是,站在制造恐怖的一方,目睹此事发生的感觉又变得很微妙。

挣扎起身后,尽管还是表情不忿,菲尔丝也只是嘀咕了几句,然后带着抗拒感点点头,权当致谢。

这家伙对无貌者毫无反应,多半是见惯了怪异之物。

“你对希耶尔和她的祭司有什么了解吗?”塞萨尔问道。当然了,这话的实际含义是,法师们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不能因为一个人和他关系很近,就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言论和价值判断,不过,多听听不同人在不同立场下的看法,总是能让他多些参考。

“我当然了解希耶尔,”她说,“但我没法用世俗语言跟你描述。”

“既然不能言传,你又是怎么学到那些知识的?”

“知识和知识是不同的。”菲尔丝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