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极夜
说完，她站在自己的画前，手指不停地敲着自己的手臂。
“习惯了理性的构建和描绘，让我放开来用感性表达反而没法好好地表达，除了精进画技，我还需要改变一些观念。”
“露娜大人已经很棒了。”
“但还不是最好。呼——范里夫先生，这些没有完成的画，我们还能有机会把它画完吗？”
“是的，露娜小姐，不过，并不是现在，也不是下一周。”
范里夫伸手捏了捏他嘴唇上方的两撮小卷胡，儒雅地笑着。
“学期内的采风课程的时间安排，原则上就是为了让你们难以完成一副绘画的，而这些没能完成的绘画会由学院收起来，在暑假时交还给你们，成为你们暑期的作业。”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显然进修生中的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一位金发的，鼻子有些塌的青年摸了摸他扁扁的鼻尖，疑惑地问着。
“因为这会让你们回忆起没能完成画的时候你们在想什么，在绘制这幅画的时候又在想什么，也可以说，是一种初心的回忆，这就是理由，当然，即使各位不故地重游，不依照初心，而是用新的想法来完成绘画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的话让进修生们陷入了沉思。有的人重新看向自己的画，有的人转头眺望可能是他们画中景色的方向，可是——
“露娜大人？”
玛格莉塔歪了歪头。
为什么自己侍奉的公主殿下是看自己呢？
“……没什么。”
被玛格莉塔这么一说，露娜眨了眨眼睛，移开了目光。
“嗯？”
就在这个时候，露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缇香。
就在旅馆前的庭院中，金色长发的少女正跟在一位女性的教师身后，有些紧张地走过来。在她身边还有一个旅馆的工作人员抬着一个画架。走在少女和员工前面的女士脸上正显露着难言的兴奋，如果不是顾虑到在学生的面前，玛格莉塔觉得她走路都会变得一蹦一跳的。
“范里夫先生，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不，我一定要占用你的时间。”
“苏女士，发生什么了吗？”
“噢，范里夫先生，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天才学生吗？你一定要看看她的画！先生，请把画架放下来吧，让大家都看看缇香小姐的作品。”
苏女士招呼着扛画架的男人，等到那支画架立在码头旁，覆盖在上面的白布被掀开，在苏女士“请看吧。”和缇香放在自己身前忐忑不安交错的手指的动作之中，进修生们沉默了，他们的老师沉默了，那些受自己教师的建议来看进修生的画的学生们也沉默了。
“也不怎么样嘛。”
一个穿着华贵服饰的少年像是被这突然寂静下来的吓倒，他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然后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但他的伙伴连忙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边，青年又是疑惑又是不满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却发现伙伴的眼神真变得恍惚。
在看到那幅画时，所有具备艺术鉴赏能力的人都陷入了恍惚，只不过是程度有所不同。就连正在往河上的船只搬运货物的旅店的员工都有人忍不住驻足。
他们看着这河谷的尽头，琥珀色的河水从两山的夹隙间流出，骤然开阔的视野在构图上给予了观看者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受，但那些色彩却又显得有些压抑，仿佛画出了少女内心一种强烈的遗憾与不甘。
而在那不甘中，夕阳洒在河面与山丘上的光芒却又表现出了另一种强烈的意志。
完成度非常高，画技则奇怪地呈现出生涩与老练两种感觉，用色非常大胆，但又没有放任自己的激情宣泄，总体来看，即使将这幅画排列在码头旁，也不会有任何的奇怪的感觉。
“……露娜大人，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再学一些新的绘画鉴赏的知识。”
玛格莉塔和露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因为露娜想要将期待感留到合适的时候——当然，就是现在。
然而在期待感被满足的同时，另一种有些阴暗和颓废的感情却又让露娜抿紧了嘴唇。
“艺术鉴赏理论是慢于艺术本身进步的，现在大陆上所有的鉴赏家可能都弄不出一套可以用于很好的切合直接画法的鉴赏理论，虽然骨架还是古典的骨架，但这种情绪和意志的表达，现在只能通过感性来感受。”
最后，露娜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正的天才啊……”
“不仅仅是天才，这幅画也是缇香小姐努力完成的呢……”
玛格莉塔小声地说着。
“是啊……”
和缇香共住一室的她们当然是知道这位女孩是多么努力的。
昨天，她借了玛格莉塔的彩色银版相机去拍摄下了自己想要画的景象，在中午回去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之中，然后一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这位少女都全心地投入到绘画之中，甚至连晚饭都忘了吃。
超绝的天赋、不懈的努力，看到这幅画后，为什么露娜会有自己十数年才抵达的地步会被在数年之内追赶并超过的担忧了。
“有点生涩，有些不太成熟的小毛病，除此之外无可挑剔。模仿的痕迹有点重，但能模仿到这样的程度真是难以想象……仔细一看，我差点以为是那位大师活了过来，又在这幅画上添了几笔。”
范里夫先生和苏女士对这幅画也是赞不绝口。
“因为缇香小姐自小就在模仿那位大师的画，会显得相像也是当然的，这在以后或许会成为缇香小姐的负担……但现在还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她还只是一个一年级的学生。”
“一年级！”
进修生里有人这样低声地惊呼。
进修生们很快也聚集了过去，一下子就把因为听到赞赏回答而松了口气的缇香围住了，他们开始交流起绘画的用笔，色彩的选择和搭配，完全没有因为缇香是一年级生而摆架子。
玛格莉塔很快就明白这位苏女士的用意了，所以，尽管被包围住的缇香向她投来求救似的目光，玛格莉塔也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回以鼓励的眼神。
“……嗯？”
不过投向缇香的视线也不尽是友好的。
聚集起来的人天然会吸引其他人的目光，很快，玛格莉塔注意到在庭院里，一些学生正对着被团团围住的缇香指指点点。她们的声音很低，不过从唇形来看，这些穿着质地普通的服装的学生们说的可不是什么赞美的词语。
玛格莉塔还认出了几张脸，那是来到河谷的第一天，她在露娜公主的指示下去找缇香时，和少女走得比较近的同学，现在他们聚集在一起，少年少女的脸上，正露出难掩的嫉妒。
“露娜大人，看那边……”
“……”
“露娜大人？”
“嗯？嗯？怎么……哦，不出意料，能为其他人遇到了好事而感到高兴的人毕竟是少数。缇香小姐所在的班级和进修生的班级不远吧？”
“隔了两层楼的样子。”
“休息的时候偶尔去那边看看吧，虽然我想那位把缇香看成宝贝的苏女士应该会保护她，但很多事老师确实不便插手。虽然身在异国，但保护国民也是我作为公主的责任。”
在看到玛格莉塔用目光指向的区域后，露娜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只会嫉妒的家伙，不值一提。”
“是，露娜大人。”
点了点头，玛格莉塔默默地记下了那群人的脸。
皇家圣卫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保镖，随身保护公主的安慰和遵循公主的意志外出执行任务同等重要。
“说起来，露娜大人刚刚在想什么呢？”
“嗯？不，没什么。”
露娜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她重新看向被比自己更加年长的学长们围住，因为应接不暇而满脸通红的缇香，注意到她好像随时要昏阙过去的样子，戴着眼镜的苏女士就像护崽的母鸡那样把她保护在身后，让这些一谈及绘画就失了矜持的先生女士——主要是先生们与她保持距离。
然后，露娜又看向自己的话。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她低声地，这样说着。
第323节 EP.112 颜料匠的职业困境
夏前月的第二周，从河谷回来之后，玛格莉塔惯例地来到「米卡的画具店」，为露娜购置新的画布和颜料。
就像是在荒草泉边遇到的那位艾威朵莉小姐所说的一样，平日里绘画课的作业就已经够多了，随着课程教授的深入，范里夫先生留下了更多的作业，像是要求进修生们练习不同的色彩的搭配，对客观的现实的景象进行主观的再造与表达，像是尝试在只有大致结构作为参考时进行创作。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对于「直接画法」这一画技的更深一步的教学。这毕竟是新潮的技法，还没有出现成熟的教学方式，因此就算是大陆一流学院的一流教师，在教学方面也处于半摸索的阶段。
不过，古典的基础也没有落下，玛格莉塔在画室外陪伴露娜时就听这位教授说过，无论未来有多少新的画法，古典的技艺仍旧会是所有绘画的基础，而所谓的基础，就是从学徒到大师，在任何时候任何阶段都需要时常磨砺的东西。
“那么露娜小姐回来之后就更加努力地去画画了吗？”
“不、其实露娜大人这几天只是做着和平时差不多强度的绘画练习，但是增加了一些芭蕾舞的练习时间，因为过一段时间后，学院和一个来自圣铎拉贡帝国的芭蕾舞剧团有合作的活动，会选拔优秀的学生参演……”
“芭蕾舞剧团……啊，是圣乔尼节前夕庆典，夏季可是祭典的季节呢，在帕列斯会有很多重大的活动，这些活动对学院的学生来说充满了机遇，要是露娜小姐每一个都想参加，那可是会很辛苦的啊。”
“「我只会参加门槛最高，水准最优秀的」，露娜大人是这么说的呢。”
“……那不是更加辛苦吗。”
玛格莉塔苦笑了一下，“是啊。”这么回答着。
接着，在将采购的颜料和不同材质的画布由寡言的米卡打包好的时间里，玛格莉塔和米拉说起了在河谷遇到店长的事，同时也传达了那位老人的评价
“果然还是这样的评价吗？”
听完女孩的转达，米拉和米卡这两姐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苦涩的神情。
看得出来，相较于老人之前的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批评让她们更加在意。
——说到这里，玛格莉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说起来，米卡小姐和米拉小姐，店长先生说「没有想要为之奉献的人，没有希望让其用自己的颜料作画的对象的话，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嗯，玛格莉塔小姐感到好奇吗？”
“是的，因为就我来看，能够拿出来售卖给客人，已经代表着成品有着相当优良的品质了，不是吗？像是铁匠或者木匠的学徒，也是要被认可为独当一面之后，才能将自己的作品卖给客人，但从店长先生说的话来看，颜料似乎并不是这样？”
当时，玛格莉塔忘记向那位老人追问了。但他所说的“没有想要为止奉献的人”这让玛格莉塔很在意。
说不上理由，反正，就是直觉地感到非常在意。
“唔，这倒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原本有些沮丧地趴在商店柜台上的米拉抬起了头，像是组织语言似地转了转她蓝色的、圆溜溜的眼睛，然后说道：
“店长很多次告诉我们，在这个时代，颜料匠其实是一种多余的职业。”
“……多余？”
这个回答是让玛格莉塔感觉出乎意料的。
“对，多余的，简单来说的话就是这样——颜料匠是以创作出个人化的颜料为目的的工匠，我们创作的东西是非常个人化的，但是，一般的画家对这样的颜料是没有需求的，他们会选择更加便宜和常见的工厂化产品。而对特别的颜料有需求的人，比如那些画坛的大师们，他们就算要用特别的颜料，也只会自己调配，您明白吗？罗曼罗兰女士。”
在自己的姐姐正将买下的画布和颜料打包起来的空当，米拉又低下了头，让枕在手臂上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
“认识不到独特颜料意义的一般人无需颜料匠的服务，知晓独特颜料意义的大师们又会自己做这件事而无需颜料匠的服务，所以……”
“可是，颜料匠这个职业不是还没有消失吗？”
“没有消失？不，消失的非常彻底，罗曼罗兰女士。”
米拉的表情有些古怪，她半是叹气地竖起手指摇晃了一下，然后又放了下去。
“我和姐姐恐怕是帕列斯城仅有的颜料匠学徒了，而店长先生……恐怕也是唯一的颜料匠人了。工业化消灭了很多东西，不过……因为颜料匠的性质，在之前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嗯……但米拉小姐还是没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啊，不知不觉就说跑题了。那是类似于店长先生口头禅的东西啦，店长先生一直认为，只有发自内心的去为画家思考，去想象自己将要完成的颜料会被什么画师使用，用在什么样的画上，这样才能得到最好的，无可替代的颜料，不过我是不太能理解啦……”
“是这样啊……”
“当店长先生的学徒主要还是报答他拯救了我和姐姐的恩情啦，给，罗曼罗兰女士，请替我向露娜小姐加油哦。”
“嗯。”
从米卡手中接过纸袋，玛格莉塔点了点头。
像以往一样被送到店门外，搭上回程的马车时，玛格莉塔还从车窗外看到米拉和米卡一同在向自己招手，看起来就像是在为自己帮忙送颜料和告知评价而道谢。
于是，女孩也稍微探出头作为回应。就在这时，马车穿过街边，女孩忽然注意到在一条小巷的门口，有个形迹猥琐的男人正探头探脑地看着。
只是一眨眼间，马车就穿过了那条小巷，玛格丽特眨了眨眼睛，决定在明天过来提醒一下这两姐妹，注意附近出没的可疑人物。
很快，马车回到了枫丹馆的门前，在带着露娜需要的画具走过门厅时，玛格莉塔忽然注意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一个眼熟的礼盒。
——该不会——
在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冒出来的同时，玛格莉塔看到正从楼梯上走下的丹丽女仆长。这位女士看到玛格莉塔，然后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个礼盒之后，在女孩嘴角抽搐地发问之前，她开口了。
“如你所想，玛格莉塔小姐，那是夏洛特公主送来的蛋糕。”
“……这次是什么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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