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曙光 第48章

它们像是已经排列好了进食的顺序，并未同一般的野兽争食那样彼此争斗，所谓的争食架势也只是一开始扑上去，之后它们便井然有序，呈现出一定的社会性。

像是蚁群……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在少年安静地注视着那些那些怪物进食的画面中时，甩出那块肉的人发出略显衰老却又不乏中气的声音。

靠着他旁边那个人形灯泡的光辉，那人的形象显得清晰，是个两鬓斑白的中老年人。

这样人生过半的年龄已经算是走向衰败，研究深海恩赐的那些人都不会将这类人当做实验对象，肉体的年龄也影响精神的年龄。

越是多彩越是能爆发出过人的潜力，在那些人看来，中老年这个年龄段，显然不具备什么可能性。

所以在那无形的水波探测之中，楚信然也能非常确信地判断那是个普通人。

一个敢于喂食海洋子嗣，一个等他很久的普通人。

或许也因为他的喂食，有两头怪物本在吃完之后就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显然要对他动手，同时少年也摆出了迎击的架势时，那中老年男人却以一记拍手，喝止了双方。

怪物们一头头以洄游般的盘绕姿态回到那中老年男人身边，一旁变质的佛光映出它们相当一致的扭曲变异特征，宛若人鱼。

或者说，人面鱼，更加恰当。

比起童话与传说中某些漂亮的阿戈尔先民，它们身上同时具备多余的利爪、骨质鳍以及分叉多样的巨大鱼尾之流的特征。

倒是令人怀疑传说中的人鱼烛该是从这样丑恶的生物身上熬炼而出。

它们一个个那么狰狞可怖，但在那男人身边却显得那么乖巧听话，而那中老年男人也一脸关怀的抬手轻轻拍打它们那滑腻的面孔或长身，显得像是对待女儿般和蔼轻柔。

女儿……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他想起了关于那几座城市的警方传递过来的情报之中，对方确实是那位受害者的父亲。

他本有个女儿，但他那女儿受到蒙骗吞下了异类的血肉，在被转化为海嗣之前就被斯卡蒂所斩杀。

但在他所获得的误导情报中，他的女儿是被楚信然杀的，而他也确实等了楚信然很久。

“楚信然，炎国人，炎国的龙族，龙门的警视厅厅长。”那中老年男人以缓慢而又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诉说着楚信然的身份。

虽然关于龙门方面的换算显得有些尴尬，暴露出对方似乎没有真正理解龙门近卫局定位的事实。

但少年没有嘲笑他，而他也只是状若平静的盯着少年，重复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能从我留下的线索一路找到空闻寺，以你这样的能力，应该知道我是谁。”

“如果你现在能够离开那些怪物，在我斩杀他们处理这座寺庙全程旁观，我不追究你饲养它们的举动，还会差人保护你免收牵连……”

少年平静道，“在半个多月前，你应该和这些东西毫无牵扯。”

是什么让他开始接触这些东西，让他做出这幅习惯这些东西的理由，少年没有问。

而男人的回以轻笑，以轻笑述说着平静的回应：“我要的，是一场对决，楚先生。”

“什么？”少年微微皱眉。

“如果你能将我斩掉，你就赢了……”男人朗声道，“而反过来，也不必多说，时间的话，就定在今夜12点之前。”

“12点之后……”这时，他一旁那仍然保留着人类模样的「人形发光物」开口，“我们也能回收某位同事漏下的奇特同胞。”

“你是说水月？”少年立刻就猜到了对方指的什么，既然这些东西能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那水月的特殊也理应被他们注意到了，“出家人不该主张放下屠刀么？和尚，你协助他寻那无意义的仇，甚至还要加害更多的无辜者？”

“他们都将是同胞，施主施主，施舍所施之物的物主，这施主该是他们，也会是我们……”僧人双手合十，“倒是孟章施主已造了太多的杀孽，就算是佛看了也难免化作怒目金刚。”

“既知道我是孟章，那你们东密管得还真够宽？”少年冷冷地盯着他，又看向一旁那因两人对话不管他而不满的男人，“你的女儿，你该替她问罪的就是这些草菅人命的混账，而不是找我们这样给她解脱的人。”“住口！”男人骤然愤怒道，“什么解脱！你管那叫解脱！！”

锵！

利刃与骨质鳍摩擦碰撞的金属声之后是刀刃入肉的沉闷声响，就在男人怒言开口的瞬间便有怪物电射而出，少年更是挥出了早有准备的剑刃，那寒冷的乌光在空中划出温热的血流，却又没有落在少年身上，少年在那一剑之后便已然滑步避开了紧接而来的两道尖爪。

而避开了那两道利爪之后的他紧接着再次挥剑，剑刃覆盖着混杂着异类之血的水流，漆黑如墨般的轨迹在昏暗中更显隐蔽，那被泼墨剑法所劈开的鳞甲显得那么突然，紧接着又被一道突入心口，悍然划开的惨烈轨迹所衔接。

远处的女孩振奋地握紧拳头，像是给场内少年应援的啦啦队。

一具尸体重重倒地，异若怪物的身躯也无法改变它们仍能被杀死的事实。

而见到这一幕，那站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幕的男人毫不在意，只是犹自沉浸在方才被对方话语激起的怒火之中咆哮道：

“你只是个杀人犯！你们以杀死怪物为由杀死了我的女儿，什么守秘人，什么孟章君，你们和这些东西没有区别！”

他咆哮着，远处的少年则是没有停下空间的躲避着其他怪物的攻击，腾跃闪避中挥剑带起的破空声夹杂着片片流水声，远处的宴甚至隐约能看到些许少年身后升腾的庞大轮廓。

自那一瞬，少年侧身闪过又一具怪物身边，手中的长剑作刀，贴着怪物的腰腹划过，紧接着他又流畅转身，改以双手握剑，摆出伐木般的架势挥剑连斩，这一记记挥剑带着爆裂的怒涛声响，乌黑的水流带着冲击与锋锐撞击怪物的腰腹骨骼，对方的骨骼硬度看来不亚于金属，少年的连斩便似斩击金属，接二连三，添三作六，六次迅雷烈疾的墨痕迅猛叠加，终于将腰椎一并截断！

“Nice！”宴在远处晃着双拳，虽然楚信然的剑法看不出路数，所役使的法术特效也低调得大晚上看不清楚。

但她完全可以看出对方剑法的干净利落，像是那种只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古武刀法流派似的，对时机的把握，对出剑的位置都无比实际。

这么看来对方也确实不需要她帮忙就能处理掉这些怪物，宴完全看得出他在拉扯战线，尽量营造出每个怪物都和他单挑的战局，而他或用剑，或直接甩腿，乃至以尾对爪的砸击以营造优势，并抓取那道优势撕开战局！

就像此刻，他一脚硬生生踹翻了一头被他削掉半截尾巴，平衡不稳的怪物，紧接着一记单手反握长剑的下刺贯穿了又一只怪物的头颅。

在这样的过程中，那僧人只是看着，僧人一旁的男人也只是看着，看着并骂声不止。

“瞧你这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看你这锋锐无匹的杀人法术！你这幅身姿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不论区别与否，他们已经吃下了那东西，他们必然会变成怪物。”在杀戮之中自始至终都颇为沉默的少年听到这里终于开口。

在开口间抬剑格开一嘴的尖牙，又反手以剑柄狠狠敲上对方的牙床。

就算是怪物，也无法忍耐牙痛的折磨，在痛苦中躬身，迎来又一记几乎令其上百斤重退后的墨迹冲击。

“谁说的？！那时候她还是人类的模样！你们队伍里的那个小鬼也还是人类的模样！”

明显受到了某种唆使，又或是单纯不愿意接受事实的男人抱着侥幸的理念怒吼着，“你们都是杀人犯！你们杀死了他们，他们的家人该怎么办——还有朋友呢！爱人呢！父亲呢！母亲呢！”

男人语速极快地质问，少年也剑速极快地洞穿又一只怪物的咽喉，划出一道裹挟着冰渣的血迹。

“那些被留下的人们的愤怒呢！悲伤呢！痛苦呢！还有那份——”

那看起来根本没有武装的男人竟陡然从衣衫中抽出一柄在东国并不常见的短铳，在宴那惊愕的目光中对准这时还背对着他的少年扣下扳机。

嘭！

少年竟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的陡然抬剑置于背后，剑刃斜对，铳弹弹射出倾斜的轨迹不知去了哪里。

“孤独呢！！”

男人瞪视者那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少年：“你认为他们该怎么办！你听不见那么多人的恸哭吗！”

“你……”情至深处，男人口齿一顿，口沫飞溅地再次扣下扳机，“你这个杀人犯！”

嘭嘭嘭！

这一次的四发，少年旋剑化水，剑刃轮转朝地一划，排出四颗整齐成列的弹丸在地。

这一手放在之前能令宴再次欢呼，同样是冷兵器好手的她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么精准。

但现在她听到男人那痛苦的呼喊，觉察那并非伪装与演技的深痛，便也难以发声。

现在回想起来，楚信然让她在今晚过后再确认到底要不要跟着他们走的理由也清晰了——

这些人走过的路绝非她原本以为的有趣轻松，若她怀着一开始的想法加入进去，便是后悔都来不及。

她现在觉得既难过又悲哀，看着那边也在等待着少年的应对。

男人也在等着少年的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攻击无功而返，本就急促的呼吸更加粗重，望着那站在原地的少年，直等到了他一句冷漠的话语：

“带有偏见的人，不论看什么都有偏见。”

“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女儿在吃下血肉之后的痛苦，你也无法感触到你临时饲养的它们所受的折磨……”

少年抬剑，指了指远处的那几具尸体，“你一厢情愿的认为我们杀害了你的女儿，却不愿意相信你的女儿已经没有救赎，只能在痛苦与折磨中沉沦。”

“像你这样，根本不是关心你的女儿，你只关心自己要如何倾泻失去女儿的痛苦，为此将我们树作仇恨的倾泻，不惜追逐着我们的脚步跑了三座城市……”

说到这里，少年抬眼看了眼那微笑的和尚，“还和这种败类搭上了线，将那些怪物当做代替你女儿的替代品——你看着它们可怜的模样会想起自己的女儿吗？”

“会想过自己女儿如它们这般毫无人样的模样吗？”

“住口！！”

男人愤怒到浑身颤抖着，从衣兜里扯出的手想要给短铳更换弹夹。

可他的手又那么抖，好几次失误之后终于将弹匣灌进去一抬头，却见少年就在面前，一剑挑开了他手里的短铳。

没有源石技艺天赋，也没有真正锻炼过战斗的中老年父亲，只能看着自己能够勉强利用的武器被挑飞落在远处的地上。

可他也没有立刻冲上去捡，他像是放弃了，深知两人战斗力的差距一般缓缓闭上了眼，又重新睁开看他，也看向他手里那把乍一看根本不像凶器的剑。

“杀了我。”他平静地说。

望着对方那冰蓝色的，根本看不出任何温情的眸子，就很容易忽视对方那年轻的样貌。

而少年也看着他那坚持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陡然出剑——

刺入了一旁僧人的胸口。

佛光彰显，却在那墨色的水流面前只支撑了半秒不到便被击穿，那和尚死前都还含着笑，望着楚信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却又在下一刻怔然，盖因他倒下时瞧见了星空。

星空与双月，凌驾于夜空，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散开了。

少年兜里的手机也微微颤动着，有新信息等待着他查看。

少年没有抬手去摸手机，但他却是感应到了那点动静，紧绷的面颊稍稍松弛，目光扫过之后空寂的寺庙便要朝其走去。

在他的身后，等待了那么久的男人嘴唇微微蠕动，继而叱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少年闻言而驻步，也没有回首看他，只是吐出一句：“我不是杀人犯。”

男人闻言，面色一变，在不死心的纠结犹豫之中，从那放置短铳的衣衫内兜另一侧摸出一块小盒子，双手颤抖着打开。

少年本已重新迈步，陡然听到开盒的声音脚步又是一顿，回头便见男人从盒子中摸出一颗眼球。

一颗带着些微寒气的，还带着鲜明惊恐情绪的眼球。

“将那东西放下！！”少年瞳孔一缩，脸上终于出现了冷漠以外的情绪。

不仅仅因为他对那目光有印象，更因为他察觉到了那眼球中蕴含的腥咸气息。

那是怪物的尸体一部分，更是能够诱发生物异化的血肉。

增殖的欲望被低温所惰化，同化的意志被封盒所禁锢，但当它被取出的那一刻起，它恢复了活性，它在诱惑着其他的生命——

吞下它……

而男人却是将它凑近了面颊。

他用那眼球蹭着他的脸，脸上浮现出怀念与痛苦，声音更是颤抖：“放下？这是我的女儿，这是他们交给我的，我的女儿，只要看着她，只要持着她，我就能体会她的痛苦，被你们所杀害的，她的痛苦——”

楚信然一脚跨越数米的距离，要将他手里那东西拍下，可他已经见状赶忙将它塞进了嘴里。

他今晚已经因为情绪激动而手抖了太多次了，可这一次，他没有抖。

“现在，我要将她全部接下！”

想要干脆吞下一颗眼球也不是易事，可男人却已经没空思考为什么这么轻松了，他已经感受到了弥漫全身的力量，令他充实的力量，仿佛女儿就在身边的力量，看着那握着自己手的少年，他能够轻易地拍开对方的手。

被他拍开手的少年脸上又露出了新的情绪，是一种不忍的悲哀，端起了手中的长剑。

“如何？怎样，来啊……”暖洋满足的快意，悄无声息的改造着身躯，就连喉管、声带也变得沉浑厚重，男人的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却又有着不自觉的挣扎，“现在，只要是现在的我，你就可以……杀掉我了吧？”

男人的视野愈来愈高，抬起溢血膨胀的双爪，看着少年，少年如他所愿的执起剑刃作警惕状，却又怔了怔，略略放下。

目光愈发地悲哀与怜悯。

他看到了对方身上飙出的血流，在他动手之前就已经飙出的血流，那是身躯不堪重负的标志，是很多「失败品」的标志。

男人那膨胀的身躯，会逐渐回缩，调整异化为寻常的恐鱼。

而在这之前，他的幻觉会先抵达尽头。

“啊唔……好痛……”

正如此刻，膨胀到数米的身躯因痛苦而平衡不稳地倒在地上，如上岸的雨一般扭动挣扎，连话语也扭曲断裂，难以接续。

“好痛……”

“好痛啊……”

“是这样的痛苦吗……”

“你……”

扭动在地上的怪物扬首，努力地扬首看着那沉默垂剑的少年：“你把……你把我的女儿……从这份痛苦中……解救出来了吗……”

那话刚落，艰难扬起的头又重新摊倒，更大的血柱从他体内飙出，而他的身躯也开始蜷缩。

在这之前，少年已经重新抬起了长剑，剑上不再是漆黑的水流，而是流溢者青蓝的辉光，勾勒出游龙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