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一份热切的渴望在女孩的胸膛中燃烧起来。
——她生来就应当沐浴山呼海啸。
那深藏于灵魂深处的狂兽兴奋咆哮着,与它的主人在此刻共鸣,希塔娜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那些欢呼声明明那么切近,却又无比遥远;明明如此震耳欲聋,却又像来自云端,缥缈虚幻。
她感觉到那名为以太的超凡要素在自己的体内奔流,沿着脊髓涌向大脑,涌动着的无穷力量,让成长的雌狼想要放声咆哮。
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安瑟突然传来了轻语。
“注意好情绪,希塔娜,可不要喧宾夺主……呵呵,虽然我也不介意就是了。”
“……”希塔娜微微一愣,差点没跟上安瑟的脚步。
喔……喔!对啊,我在想什么呢,这不是海德拉的演讲吗,我干嘛兴奋地要冲上去打两拳。
当这个想法因安瑟的话语而升起后,希塔娜的灵魂深处传来一声不甘而愤怒的低吼,随后蛰伏无踪,心中翻腾的激烈情绪与体内流淌的狂暴力量,也逐渐平息下来。
她跟随着安瑟,一步一步走上中央广场的演讲台。
此时,挤满广场的赤霜领领民们,呼喊声也越发整齐划一:
“海德拉!海德拉!海德拉!”
人们的呼喊震碎寒冬,撕破云层,大地都因这共鸣而颤抖,呼啸北风敬畏无比地,将这称呼传遍全城,传向更远的地方。
在大寒潮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下,挽救了赤霜领的那个年轻人昂首而立,沐浴天光。
他抬起手,简单下压。
于是声音歇散无踪,唯余成千上万道膜拜救主的目光。
“赤霜领的领民,帝国的子民们。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和你们说过话了。”
那清亮温和,已具成熟磁性,又仍存最后几分少年音色的悦耳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站在演讲台上的海德拉一手支着手杖,一手背在身后,他面对着数以万计的领民,开口的第一句话,像是在和许久未见的朋友打招呼。
“我还记得,在前往赤霜庄园那天,对我宅邸前的领民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面带微笑,平和温柔地娓娓道来:
“我说,‘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然后,我处死了赤霜伯爵,你们曾经的领主。”
安瑟握着手杖,走向前方,走向高台的边缘。
他突然叹息一声:“其实我那天有些后悔。”
“后悔于打碎了他的脑袋,给把他吊起来的朋友们添了麻烦。”
人群中传来了快活的笑声。
“说实话,诸位帝国的子民。”
这位几乎是整日待在书房里的年轻贵族平静道:“我并不是想在此向你们夸耀我的功绩,让我的名声传遍北地甚至帝国。”
“因为我并不在乎。”
安瑟的话引起了人们的些许骚乱,但他很快又说道:
“我知道,现在肯定有人不解,也许是平民,也许是贵族。”
“他们会问——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德拉微笑起来:“我更知道,一定会有更多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们会说我善良,说我正义,说我代表着绝对的公理与审判,并时刻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移到前方,随意地指了指人群中的某个年轻人。
“你愿意吗?”安瑟如此问道。
被指到的年轻人愣住了,他站在原地足足有四五秒,知道身边的人使劲摇晃,他才反应过来,狂喜至极地嘶声吼道:
“是的!海德拉大人!莫凯斯·兰德卡德愿意为您付出一切!”
“那么你呢?”
安瑟又随意地指向另外一个人。
“我也是!”这个人激动的咆哮声更大,“这是我的荣幸!我愿意为您而死!”
安瑟连续随意选了好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给出了几近疯狂的回应。
而周围的人,在这广场上的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们并不畏惧于这份狂热,恰恰相反,他们羡慕着,甚至嫉妒着被选中的人,羡慕嫉妒于他们有这个机会,向伟大的海德拉表示自己的忠诚。
“看,这就是我得到的。”
安瑟又向前了一步,站在演讲台边缘的他抬起头来,语气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十分平和而欣慰的说道:
“我得到了,你们。”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广场上受寒风吹拂的领民,楼屋里享受温暖的贵族,没有人出声。
直到第一声呼喊,那疯狂的,几近落泪的呼喊——
“海德拉!!!”
于是,巍峨的峰峦因名为狂信的巨震而轰然崩塌,平静的海面因名为追随的愿景而掀起万丈狂澜。
无数人,无数人狂涌向前,那不停歇的阵阵浪涛冲击着围住演讲台下方的精锐甲士,他们高喊着海德拉,如信者呼唤主的圣名,如此虔诚,如此疯狂。
“冷静,请冷静,诸位领民。”
安瑟轻轻点了点手杖,声音依然平静温和:“我知道,有人还会认为,我得到你们究竟有什么用,得到你们这些愚昧的,贫瘠的,弱小的,毫无意义的平民,究竟有什么用。”
人们逐渐冷静下来,再度聆听他的演讲。
“那么我要告诉他。”
海德拉抬起他的手杖,指向一人:“我需要你离开赤霜领,加入我的领地,你愿意吗?”
与之前并无差别的戏码,得到的回答,也依然是几近癫狂的肯定。
接着,安瑟将手杖指向天空,高声道:
“那么,我要看到所有愿意离开赤霜领,愿意追随于我的人!”
在这一瞬间长的,短的,生遍冻疮的,细嫩白皙的,暗黄褶皱的,残缺不全的……
无数只手高高举起,如刀剑林立,如黑云遮天。
就连那些甲士,都有人忍不住将手抬到了一半。
安瑟爽朗肆意地大笑起来:“现在他应该知道答案了,假如你们所有这些无用的平民追随于我,离开了赤霜领。”
少年挥舞手杖,洋溢着激情的声音穿透云霄:
“——那么所谓的赤霜领,又在哪里!”
欢呼,还是欢呼,永不停歇的欢呼。
同样站在演讲台上的希塔娜看着前方,她的眼中,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背影。
女孩的面颊绯红,她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骑到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家伙身上,就那么挂着,紧紧地搂抱住他。
她的胸膛再度升温,心脏怦怦直跳,却与最开始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海德拉……”
希塔娜捂住自己的心口,低头呼出炽热的吐息。
“……安瑟。”
装饰豪华的屋内,几个贵族们围坐着,透过窗户望着那个好像支配了整个天地的年轻贵族。
“这个……怪物。”
一个贵族端着茶杯的手不断颤抖,茶水洒落一地:“他是怪物,他是……魔鬼!”
“……魔鬼?”
坚石伯爵凝望着那道沐浴阳光的身影,眼神如痴如狂。
“不,那不是魔鬼,绝对不是。”
他咬着牙,不是恐惧,而是为了抑制几近战栗的兴奋。
“那是……神明!”
演讲台上,安瑟的声音越发高亢,站在演讲台边缘的他已经不复最开始的优雅,那并不是为了征服谁而做出的表演,那是一种……连他都未能自控的宣泄。
从最绝望的地狱中活过来的那一刻起,名为安瑟·海德拉的存在,便有了一个足以令他牺牲一切的目的。
从十岁开始,他将自己曾见时到的先进知识,曾看到的壮阔光景全都锁进记忆的牢房。他开始与自诩伟大的贵血们亲密来往,将曾经不屑一顾的愚蠢守则捡起学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遵循着那些古老陈旧,酸臭腐朽的东西。
因为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所行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牺牲,不只是实际上的事物,甚至是抽象上的概念——自由,未来,自我,良知……假如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他还怎么去牺牲更大的东西,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所以他这么做了,六年下来,没有丝毫破绽,他成了贵族们交口称赞的完美俊杰,也得到了他需要的诸多东西。
直到如今,在这个关头,即便显露出些微本相也无关紧要的时刻,安瑟决定给自己一个放纵的机会。
——这是平日里的他,绝对不会做出的决定。
“我知道,你们没有人生来就想住在破旧的老屋,没有人想长大后只能穿着缝补的衣物,没有人想忍受饥饿与寒冷,没有人想那么卑微凄惨,毫无意义地被人践踏,然后死去。”
安瑟看着躁动的平民们,声音又突然平静。
“但我不会说——只要你们努力,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我不会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机会,是你们自甘堕落,不曾上进。”
“我知道命运无情,是的,我很清楚——”
“命运……无情。”
年轻的海德拉微低下头,紧握手杖的手掌暴起青筋。
“那并不是你想要反抗,就能反抗的东西。”
“……是的,就当是这样吧。”
他再度抬起头,眼中的火光炽烈疯狂,令某些人无比恐惧,好似自己会在顷刻间被焚烧殆尽,又使得另一些人更加狂热,意欲投身其中,自愿化为薪柴,只期望那火焰能烧彻天际!
“就当是,我在利用你们——”
海德拉血脉中疯狂毫无压制地占据上风,那平日里谦和有礼,待人温和的安瑟消失不见,唯有自斩八颗头颅,自死中寻生的狂兽,向天空露出獠牙!
“就当我以此,向那该死的命运宣战!”
“假如祂招来死神,想要通过寒潮将你们的生命尽数掠夺,我非让你们活着唾弃祂的恶毒与卑贱!”
“赤霜领的领民,帝国的子民,所有愿意虔信我的追随者们——”
失去理智,流淌着疯狂之血的魔物放声咆哮:
“假如命运令你们跪下,你们要以我的名义回应祂——我绝不跪下!”
“因为安瑟·海德拉命我站起!”
在那传遍了赤霜城的咆哮声结束后,便剩下了漫长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说话,狂信徒也好,称呼他为魔鬼或神明的家伙也罢,没有谁再敢说出哪怕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
安瑟有些脱力地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他用手杖支住自己的身体,在短暂地沉默后,微微躬身:
“这就是我的全部,安瑟·海德拉的全部。”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演讲台下走去。
取回理智的他回味着自己刚才的癫狂宣言,有些无奈地轻笑起来。
真是……不巧。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机,偏偏是这个节点,他以如此嚣烈狂热的姿态,做出了这样的演讲。
已经很久没能成功干扰到他的命运,在漠视着他的同时,给出几乎绝杀的一击。
如此激昂慷慨,发自内心地做出了这场演讲的他,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计划?假如不做,那先前做的准备就付诸东流,假如做了——
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本心?
“你以为……这样能击败我吗?”
海德拉紧握手杖,眼瞳中的漆黑幽光……仿佛连他自己也能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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