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直到最后，芸叶也没有想到一个特别好的破局方法，她失魂落魄地将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机械般地咀嚼着，想着等会儿去议会厅应该说些什么来拖时间，忽然听到坐在她对面的利德问了一句：
“芸叶，黑钢城与铸剑城，御西城若是想要其中的一座，你觉得难吗？”
芸叶匆忙把糕点咽下去，偷偷掐了一下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她不知道利德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问，但既然利德问了，她就必须要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很难。铁矿不管对于哪个领地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资源，没有足够的铁，就没有武装起一支军队的本钱。而且武器铠甲会有损耗，只有保证铁矿石的长期稳定供应，军队才能具备长期作战的能力。云阳产铁同样不多，西边的两座铁矿是必须要争的资源。云阳领主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利德凝视着芸叶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你呢？你也认同他说的话吗？”
“我……”
芸叶低头不语。
利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这段时间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在我看来，只要这个局面继续僵持下去，云阳领主多半还是会愿意把靠西的那座黑钢城给我的。你曾说黑钢城与铸剑城之间没有天险，所以我拿了黑钢城随时可以东进，但这种事云阳领主心里也清楚。所以他会放给我黑钢城，然后给利义一万人，让他驻守铸剑城。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名声扫地的云阳世子，他总归还是要给利义机会，让他再来搞我一顿的。”
或许是在心里认可了利德说的话，芸叶没有反驳，只是询问道：
“那时候，城主大人觉得御西城还能再创造一次以少胜多的奇迹吗？”
利德站起身，身边的阿莱雅帮他披上外套。
利德对芸叶说道：
“御西城走到现在，从来就没有靠过什么奇迹。如果把身家性命指望在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我们早就不知道灭亡多少次了。”
芸叶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眼睁睁地看着利德准备离开，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刚才这个问题本不应该在饭桌上来问，既然问了，说明利德已经对接下来回议会厅继续谈判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打算就这么结束了。
芸叶迅速开口，脑子里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她犹豫，她宁可随便猜几个答案，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利德也始终给出简短快速地回答。
“城主大人可知道这次云阳世子背后站着的是谁？谁在为这场战争推波助澜？”
“淮王世子和启明世子呗，也只有那两位有这个闲工夫惦记我。”
“那城主大人可有想过，黑钢城一旦落入御西城之手，世子大人就可以许给他们更多的利益，从他们那里借到更多的援军？”
“想到过，但天底下没有因噎废食的道理。”
“先是对魔族的战争，又是与世子的战争，征伐频频，劳民伤财，城主大人就不顾惜御西城的民力，非要用完了才肯罢休吗？”
“御西城民力一直有结余，我们的苛捐杂税是全天下最少的一家。多出来的士兵也不用民众养活，恰恰相反，只有御西城强大了他们才能心安，我们一直在满足民众的愿望。”
“就算这样——”
芸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激动地说道：
“就算这样，也可以先积蓄力量。只要将来在正面战场一举击败云阳主力军队，逼迫云阳领主立您为世子，就可以把牺牲降到最低的情况下结束云阳的内乱。在那之前，明明完全没有必要强占黑钢城的！”
“有必要的，芸叶。”
听到利德叫她的名字，芸叶才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了。
利德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过于激动的言行举止，安静地看着她，声音不悲不喜：
“大势所趋，没有时间给我慢慢地发展了。倘若一年后我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云阳领主，接手的也不过是一个残破的云阳，到时候天下大乱，我拿什么去争更多的东西呢？在那之前，我就要拿到很多，提前开始布局了。”
河月瞥了一眼利德，他能感觉到利德说的有点多了，但他并没有阻止自家城主，觉得这样也好。
利德笑了笑，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对芸叶说道：
“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一盘吃的没怎么动，都冷了。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完再走也没关系……既然谈不拢，过两天，你就回凌云城吧。把这次的经历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云阳领主，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说完，利德拉紧了身上的外套，朝门外走去。
御西城的高层纷纷转过身，跟着自家城主离开。方十三那边由霜推着轮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只剩下芸叶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60.天下局势皆在我胸怀之中
望着利德离开的背影，芸叶情不自禁地把头深深埋下，望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怔怔地愣神。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
虽然在来御西城之前她就知道前路已是千难万险，早就给自己打过预防针，但等这一场失败真正到来的时候，芸叶依然很难受。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一下一下地揉着，让她每次呼吸时胸口都会隐隐作痛。
平心而论，利德没有做错什么，御西城的高层管理者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就是敢赌云阳领主会接受自己的条件，所以坚持要再贪心一点点，把黑钢城收入囊中。
而让芸叶最为痛苦的，是她同样认为云阳领主最终会选择妥协。
只是那就已经与她完全无关了。对芸叶来说，这场谈判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机会，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拼命去争取最好的结果，但最后还是输了。
这要怪谁呢？
怪利德和他的御西城？铁矿带来的是巨大的利益，这条产业链一旦握在手里，能给数以万计的贫寒家庭创造出工作岗位，改变他们的命运。换谁谁都不会轻易放手。
怪云阳领主？如果在谈判条件中增加黑钢城这个选项，那么随便派一个人来估计都能谈个八九不离十，又哪里用得到芸叶。
怪拉尔特、紫葡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推卸责任，芸叶连到御西城来的资格都没有，早就被扣在那座山村中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事情，都是命运的安排，而芸叶已经尽其所能了。
每个人都被告知“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然而对大部分人来说，其实是不能无怨无悔的。人都是挣扎在泥潭中的生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小小的错误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结局。而那无法违抗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谁又能真的坦然面对呢。
芸叶闭着眼睛，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离席，大大方方地向御西城的高层们道别，保持最后一份体面回凌云城，但她的手脚却不听使唤，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不愿意认输。
谁会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呢？
从头到尾这场谈判中输的就只有她而已！
御西城会得到铁矿，云阳领主会迎回世子，只有她芸叶，会因为没有在底线内谈成条件而成为一个出气筒，要么死在领主府，要么带着无限的不甘嫁给邻村那位比她年长一倍有余的屠户，承受着更加漫长的折磨——
无休无尽。
这就是她要背负的东西，这就是从她出生起就自带的恐慌。
小时候芸叶亲眼见到村子里一位不愿意嫁人的姑娘被绳索捆住了手脚，杀猪般地嚎叫着，又被破布堵住了嘴巴，强行丢到了婚房中，整整一个月被人打得死去活来，半年后挺着大肚子眼神一点光亮都没有，见谁都怕，永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那时候芸叶就想逃，她很怕，总担心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同样的情况。特别是宠爱她的爷爷奶奶过世后，父亲迎娶了村里的寡妇，也就是她现在的继母；从那时起，芸叶就怕长大，怕自己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每次撞上母亲那估价般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垂下头，这座给她幼年时期带来无数欢乐的村落，俨然成为了黑暗中将她吞噬的牢笼。
只有从这里逃出去，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她在这里念过蒹葭苍苍，看过露凝而白或为霜，如今都成过往。
再次回去，那里有的就不再是最早贪恋秋月春风的快乐，而是被世俗淹没了的灾难。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芸叶真的很不甘心，想要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那般的不甘心，可最终，她只是苦笑着将手伸向了桌上的酒，猛地一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刹那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人都喜欢借酒浇愁，因为醉了之后，痛苦的感觉会被无限地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漫无止境的快乐。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天与地不断地旋转，耳边是嗡嗡作响的蜂鸣。
烈酒入喉，化作一团热气汇入五脏六腑，随着血液一同流经四肢百骸。
躲藏在角落里的勇气又悄悄冒出头来。
芸叶吐出一口酒气，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凝望着天花板。
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像如今这样清醒，各种各样的思路如潮水般涌出。
恍惚间，芸叶似乎又看见慈祥的爷爷伸出那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温柔地说道：
“芸叶啊，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将来也肯定有更大的出息。爷爷没上过学，却也知道读书的重要，知道人要多听多看，多思考，还有多坚持。爷爷能教给你，就是些老掉牙的道理，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你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芸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变成什么样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她知道这一刻，就是她将十六年人生不断思考所得之物尽数展现的时候。
永天国的版图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的领地在上面缓缓点亮，汇聚成历史的洪流。
而御西城，便是其中最靠西、最接近于源头、目前也最黯淡的一片区域。
芸叶睁开眼，身上曾经畏缩胆怯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风明月入我怀、四海齐锋一口敌的气概。当她的眼界跳出云阳领地与御西城，跳出这一场纷乱的闹剧之后，再回头看眼前的局势，所见之物便瞬间与众不同。
就在利德一只脚跨出门去的刹那，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呐喊：
“等一下！”
芸叶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将自己额前的发丝撩到脑后，缓缓站起身。
这一次，她将第一次鼓起勇气，以穷乡僻壤出来的年轻少女的身份，来指点天下大势。
这一次，她将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身份，来说服这些在她看来已经是顶尖聪明的御西城高层。
这难吗？难，但正因如此，才是挑战。
你人生中最光辉时刻是什么时候？我的，就是现在了！
芸叶拂了拂衣袖，醉酒后的她声音听上去比以前要更加成熟一些：
“城主大人若是想在不久之后的会盟中占据主导，眼下就不该争这无关紧要的利益。”
听到“会盟”二字的时候，利德总算回过头，打量着芸叶，眼神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霜的眉眼之间有了明显惊讶的神色，就连河月和方十三看上去都有点出乎意料。
利德笑了笑，对芸叶说道：
“换个地方，去议会厅谈吧。”
61.只有永远的利益
“诸位大臣应该知道，所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现在起，芸叶不会再提任何与利益无关的话题，只从当今天下局势，以及御西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入手，来分析这一次谈判如何收尾才能让御西城拿到最多的东西。”
谈判桌上，御西城一方的众人依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在利德的对面，芸叶撤了身边的椅子，站在那里，一边环视众人，一边侃侃而谈：
“永天国立国至今数百年，三十六领地早就换过几批，但以往王族势大，局面尽在其掌握之中，领地权力交替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件小事。一百二十年前盛和领主南下，连占天成领地十八座城池，却因天成一位女子嫁为王妃，不得已将占领的城池全数退还。那时候王族的龙甲军依然天下无敌，任何领地的版图消长都必须经过王族的同意，国王对这个国家还有绝对的控制权。”
“而后，永天国终究因为建国太久，连续出了几代庸主，数十年前那次倾国之力东征更是让龙甲军死伤惨重。直至沧州领主起兵造反，虽然被王族一系勉强镇压，但也让全天下看清了王族的虚弱。如果说当初的王族犹如一条盘踞在永天国上空的飞龙，那么现在这条龙现在已经遍体鳞伤地卧在了泥潭中。天下无主，群雄并起，就以如今成气候的几家来说，就有西秦、南楚、灵武、云海等数方势力。”
这些历史，虽然利德等人也都有所了解过，但听芸叶讲出来就是一种感觉。
芸叶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自信的笑容，虽然因为喝醉了酒，有些发音转不过来，但身上那股气势却已经能够折服听众——至少让所有的人全神贯注地聆听她叙说了。
她竖起一根食指，风轻云淡地点评道：
“灵武是老虎，坐北而望南；西秦是猛象，沉静之下自有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南楚为鬣狗，一拥而上无人可挡；云海便是灰熊，看似憨厚老实，实则睥睨山林。除此之外，当今永天国还有一条毒蛇，就是盘踞在南方的义军，久剿不灭，星火燎原。”
说到这里，芸叶有意卖了个关子，问道：
“诸位大臣可曾发现他们之间有何共性？”
河月回答道：
“共性有许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点。”
又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芸叶醉酒后的脸颊带几分潮红，吐出一口气，说道：
“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不是简单的一个领地或一支军队，而是一方势力。灵武领地主动把上次北征的战果透露出来，无非就是以此耀武扬威，让更多的领地站在她那一边。西秦与南楚对立多年，各自的党羽都不在少数，特别是支持南楚的领地尤其多。云海领地素来不与任何人结仇，结交天下领地，以商人主导的利益链遍及整个永天国，在这方面更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就连南方煌颜率领的那支义军，代表的也是永天国最贫苦的百姓，虽然没有哪个领地敢支持煌颜，但各个领地都免不了有些无家可归之人选择投效——”
芸叶顿了顿，凝视着利德的眼睛，收敛起笑容，严肃认真地说道：
“以上说的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党羽，有自己的势力，但御西城没有。”
利德点了点头，这一点她说的没有问题。
作为被云阳领主赶出去的四公子，利德在天下人心中的印象基本定格在了纨绔公子这个阶段。人心的成见容易产生却难以抹除，特别是前期御西城坚持一个韬光养晦的策略，更是不能搞出什么大动作来。
与昭辰家的方圆本来算是同盟，但王都之行，方圆选择站在夕王那边，亲自参与到龙族入侵的事件中去，与利德闹了很大的不愉快。虽然没有翻脸，但关系也绝对说不上多好。
与云海家的白凤其实签订了友好互助条约，白凤为御西城带来了大量铁料与成品铠甲，利德也把丹药和蒸馏酒的生意交给了白凤。但这些完全保密的，芸叶不清楚也正常。更何况利德很确定自己与白凤必然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罢了。
见利德点头，芸叶继续说道：
“城主大人来御西城不过一年的时间，御西城却已然发展壮大，可见城主大人与诸位大臣的过人之处。如今铆钉城一战，击溃数倍于自己的强大军队，俘获云阳世子，城主大人治下的领地更是意气风发。我乘车来时，所见之人无不对诸位交口称赞，无不对御西城抱有极大的期待。”
芸叶话锋一转，却又说道：
“但天下那么大，不可能一寸一寸地去争抢，御西城没有那么多的士兵，也正如城主大人所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我不知道现在王都那位白衣卿相还能控制多久的局势，但最多还有一至两年，整个永天国的局面必然生变，若是没有强援在侧，御西城又如何与那些老牌领地相抗衡？”
利德没有说话，在场的御西城高层也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确确实实是他们最近在纠结的问题。简单点来说就是，现在不管是西秦、南楚、灵武，还是王族、云海、义军，身后都是站着无数小弟的，干起架来随时叫上兄弟们一起。但御西城没有，就算埋头发展拿下云阳，也依然只是势单力薄的个体户，跟那些拉帮结伙的老大哥干架还是有点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