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其实也算另有所图吧。这天下局势我们家的内政首辅推演过许多遍了，再给御西城一年发展时间，我们就有资格参与到群雄逐鹿的多方混战中去，但这个时间估计是没有了。巨人族的暴毙算是突发事件，如果灵武领主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回去之后就会兴兵南下，这场仗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利德伸出手，擦了擦鼻孔中流出来的血，对煌颜说道：
“你心里也很清楚吧。王族和灵武的战争只能算一个开始，重头戏在于西秦和南楚的那场战争谁胜谁负，以及胜者到底还会余下几成的实力。但那是没人能够预料的事情，作为御西城的城主，我只能早做打算，提前先找好靠谱的队友帮我们应对将来的危险。”
他朝煌颜笑了笑，煌颜也回了一个笑容。
其实在天劫到来之前，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或许下一刻立于此处的两个人就会灰飞烟灭，现在谈论的一切也都是泡沫般的幻影。御西城分崩离析、起义军就此沉寂，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一点利德知道，煌颜也知道。
但即便如此，利德还是朝煌颜伸出手，说道：
“我曾问你愿不愿意来御西城，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没关系，这个我可以理解，因为你是南部起义军的领袖，这是你承担了就无法推卸掉的责任。那现在我换个问题，你愿意代表南部起义军，跟我们御西城结盟吗？”
煌颜闭上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笑容，将那温白如玉的手轻轻放在利德的掌心，回答道：
“我煌颜，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原则。对我好的人，我加倍地对他好；侮辱我的人，我有生之年必灭他满门。倘若今天你我二人能活下去，万一最后是我得了天下，我便送给你当那年的生日礼物。若是不能，到最后能跟兄弟死在一起，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件事。”
97.我想跟兄弟在一起
第三道天劫骤然劈下。
随后是第四道、第五道。
虽然天劫的主要作用是“净化”，但是蕴藏其中的威力绝对不可小觑。第三道天劫几乎把利德整只右臂劈得血肉模糊，焦炭般的手与黑炎甲完全黏连在一起。利德的血似乎刺激到了这传承了数百年的手甲，黑色的火炎喷薄而出，将头顶那煌煌天威阻断在人间。
第四道雷将利德半截身子化作焦炭。五脏易位，五感缺失，大脑对于疼痛似乎早已麻木，全身上下的神经也因为雷电的关系变得紊乱起来。煌颜本想抱住踉跄的他，换自己来应对这残酷的宿命，但利德摆了摆手，坚持扛了第五道天劫。
这道天劫落下的刹那，利德突然间听到耳中有冰冷如无机质的声音响起：
“吾问汝，吾乃何物？”
略加思考，利德便意识到了这是夹杂在雷劫中落下的神念。这天劫既然是旧神为煌颜准备的断头台，那么说话的也只可能是高坐于天上的旧神。
利德张了张口，以干涩的声音回应道：
“神。”
那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气势更加磅礴，在天地间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神为何物？”
利德回答道：
“神为万物。”
提问者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声音有了几分缓和，再度问道：
“万物……为何？”
利德脸上露出一线嘲讽的笑容，对道：
“在你们眼中，万物难道不都是草扎的狗吗！”
把人当人，则统御人间的生灵便是神明；把人当狗，统御一群狗的又是什么？
那些走投无路、流离失所的人确实在不断地叩拜上苍，把自己的信仰捧在手心里供奉到神殿中，乞求神明赐予自己一点恩惠。因为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此，只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苦痛的循环，他们的心中真的就没有一丝怨念？
对着面无表情的塑像磕头烧香，对着满嘴官话的神父修女打躬作揖，换来的却是更加贫穷、更加难熬的生活，以及些许诸如“来生必有福报”、“下辈子生于富贵人家”之类的空头支票。在一个个清醒而孤独的夜晚，他们难道就真的不曾反过头怀疑神的恩惠是否存在？
民众信奉着神明，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罢了。
只是因为一旦愿望破灭，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现实罢了！
他们只能不停地自我催眠，强迫自己相信神明一直在注视着他们，今朝的苦难总会换来明日的幸福。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不懂、不怨、不憎、不恨。
因为幸福是幻象，苦难却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们。两相对比，哪一边更真实清晰可见。
第五道雷劫过后，利德浑身如焦炭般漆黑。向后倒去的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唤道：
“煌颜！！”
煌颜银牙紧咬，一头白发在风中招展。
在利德倒下的那一瞬间，她立刻持刀挺身而出，挡在利德面前。璀璨如星空的眼睛中带着血丝，那张纯白美丽的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怒。在她的身旁，黑压压的煞气化作阴魂骷髅盘旋在天地之间，犹如百鬼夜行一般声势浩大。鬼魂哀鸣，天地共颤，煌颜手里那一刀主动挥出，煞气上涌，直接撞碎了第六道雷劫。
看看吧，不知人间疾苦的八百万诸神啊。
人间的怨念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
利德对此很满意。他很喜欢煌颜身上的少年气，也就是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敢。她能为了救利德孤身穿过巨人族的防线，只因为那句“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了”的承诺。这一路风霜尘埃，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危险，杀了多少巨人。
不久前两个人刚刚并肩扛过巨人族与灵武的联手围剿，现在再联手扛一次天劫又如何？
煌颜就像是史诗中记载的英雄，而英雄通常来说是需要队友牺牲为他们创造出足够的愤怒与悲情，才能真的有所成长。利德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角色，第五道天劫过后，煌颜整个人身上的愤恨与杀意瞬间暴涨，反抗的意志化作滔天的煞气，凡人之躯也敢与这天地相抗。
面对着浩瀚如海的煞气，天劫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选错了目标。
但已经为时已晚。头顶上的风暴已经在慢慢收拢，积攒了十八年的天劫终究也有耗尽的时候。在利德身上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就像是在准备运动就急吼吼竭尽全力的中年男人，到了正戏的时候自然就开始腰酸背痛身体发虚。轮到煌颜受天劫的时候，天劫之威依旧令天地变色，但那种后劲不足的感觉却已经初见端倪。
第七第八道天劫之后，第九道天劫来的格外晚。
所有的雷暴都向气旋正中心汇聚而去，在那里形成了一团庞大的金色闪电。到处都回荡着噼啪作响的声音，强烈的电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若是那东西落在地上，恐怕周围几十里的土地都要被直接蒸发，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在这样强烈的雷暴中幸存。
煌颜向后看了一眼利德，手上的刀黑雾缭绕。
“我想过完自己十八岁的生日，我想体验一下之后的人生，我想带领起义军推翻这狗屁王朝，我想从今往后都能和兄弟在一起！”
这就是名为煌颜的少女发自内心的愿望。
她回过头，怒视着这最后一道天劫。
若是神明回应，她就收手低眉道一声谢。
若是神明不应，便从他们的手中抢过来！
煌颜手中的刀锋向上，一刀挥出，阴魂煞气潮水般地朝天上涌去。那积蓄已久的天劫也轰然落下，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在半空中浩浩荡荡地碰撞在一起，好似太极图上的黑与白。
煌颜眼角有血泪流淌，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阴魂煞气被先一步损耗殆尽，残存的天劫劈在了煌颜的身上。
她手中的刀落在地上，整个人周身雷电翻涌。煌颜攥着胸口的衣衫，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天劫劈在她身上和劈在利德身上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煌颜除了肌肤被电焦之外，身体中血气翻涌不止，天厌之气在她的身体内不断地冲撞，从她的身体中不停地向外涌出。
所幸，天劫已是强弩之末。
天劫终究没能完全净化煌颜身体中的天厌之气，但这些涌出身体外的黑气，却开始悄然向北边汇聚而去。
98.尽吹散
天穹之上，纯白的大殿。
深蓝色的高大座椅容纳着正在运转的星辰。
大殿中央的一方水潭里倒映着人间的景色，坐在座椅上的白胡子老头支着脑袋，对站在水潭边的白袍女性说道：
“六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保证的。”
白袍女性没有抬头，秋水般的眼瞳目视着潭水中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淡淡地回答道：
“他不是一颗普通的棋子。既然我们想利用他做亘古未有的事情，就不得不允许他破格成长……更何况在那种地方劈死了天厌又能如何？巨人族的地界本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地盘，天劫只怕根本来不及净化煞气，海底下蓄谋已久的家伙们可不会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
白袍女注视着王座上的白发老头，冷声道：
“你该庆幸我的棋子帮你挡了这一次的天劫。不然克莱纳斯复活，黄昏又要来了。”
老头嗤笑一声，干瘪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
“我还没糊涂呢！煞气流往北海，克莱纳斯的复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次不但在跟昆古的较量中栽了跟头，还破例让天厌之子保住了性命。你看到那双眼睛了吗？那里面可全是对我们的恨意，区区蝼蚁居然敢这么看我！”
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猛地攥起拳，皮包骨头的手竟是一瞬间肌肉暴涨，将扶手硬生生震出无数裂隙。白袍女面色如常，语速很慢地说道：
“如果你把我叫来，只是让我来听这些无聊的抱怨，那么你大可把嘴闭上了。我没空去顾及你的感受，人世间谁活着谁死了都跟我无关。你若不忿，可以像六年前那样派人去刺杀他——只是小心点，别又成了他的侍女。”
白袍女说完之后，看都不看一眼座位上的老头，转身离开。
一点情面都不留。
在她身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爆了椅背，将断掉的部分直接扔到了潭水中，溅出的水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周围的石板上。他坐在椅子上，干瘦的胸口大起大伏，望着白袍女消失的地方，眼神中充满阴郁。
……
……
……
煌颜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先是像个疯子一样发出沙哑的笑声，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开始刷刷地往下流。
天上的乌云渐渐消散，雷暴也已经荡然无存。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她的胜利，属于人类的胜利。虽然这胜利看上去如此微不足道，只是让她从必死的局面变成了可以继续活着，但对于煌颜来说，这却是她十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的结果，她终于将命运又一次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尽管现在她已经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如果现在有巨人族路过的话，她和利德都会毫无悬念地死掉。但好在这里很安全，因为天劫的关系，百里之内已经没有任何生灵，连一只蚊虫都不存在。风似乎都不愿意往这里吹，死地之上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煌颜张开口，舌头已经有些不听使唤，含混不清地问道：
“还活着吗，兄弟？”
半晌后，从旁边传来一句：
“正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呢……不过暂时还活着。”
利德一点也没有夸张，现在的他看起来已经有些不成人形。浑身上下还算完整的地方屈指可数，大部分都已经血肉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一截焦炭。
忽然，利德身上黑乎乎的衣衫动了动，一只圆滚滚的生物瘫软无力地从他的衣领中钻了出来。
在刚才天劫落下来的时候，小史莱姆发挥了它的本事，将一部分天劫直接吞进腹中，变相护住了利德的心脏。如果没有它帮忙分担压力的话，现在的利德估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史莱姆栽倒在地上，身体翻滚了几下，撞到了煌颜的脸颊。它身体向内凹陷，像是张大嘴巴打了个饱嗝，一丝丝雷电从它的身体中向外冒出。小史莱姆原来线状的眼睛现在已经变成了圈圈的形状，整个身体像是喝了假酒一样东倒西歪。
消化天劫对它来说有一定的帮助，原来被隐卫大统领手中的短刀擦伤的核心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身体中的力量也比原先更加精纯。唯一的问题就是一口气吃得太多，现在撑得难受。
“本王……睡会儿……”
它蹭了蹭煌颜的脸颊，倚靠着她陷入了沉沉的休眠当中。
两个人加上一个史莱姆就这样躺在地上，过了很久，煌颜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些许知觉，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痛楚。身体中的每一个骨节都在咔咔作响，皮肤、血肉、经脉不停地痉挛。她抬起发颤的手，在旁边不停地摸索，最终放在利德那已经和黑炎甲黏在一起的右手上。
煌颜的脸上浮现出一线笑容，在极端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利德也感觉自己的眼皮很重，但他却强撑着不敢昏倒。煌颜无法行动是因为身体透支加上天劫与天厌之气的冲突，但利德却是因为伤势过重。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死，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经脉断了几处，导致他无法运转身体中的气息来查看自己的伤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半昏半醒间，利德好像看见眼前的景色渐渐开始扭曲。
空间如玻璃一般开始剥落，露出一片深邃的黑暗。
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浇在利德的身上。很暖和，也带着安睡的作用。
无论利德如何不情愿，他都无法再维持清醒，只能慢慢地闭上眼睛，外界的一切都渐渐远去。
利德、煌颜加上小史莱姆静静地躺在这里，随后，在那方漆黑的空间中，一只审视天地的眼睛再度睁开，眼球转向头顶落下天劫的那方天空。
万里层云顷刻间炸裂得无影无踪。
风雷雨雪电尽数消散，只剩下碧空如洗的天际。不再有任何压抑的感觉，阳光洒落在大地，千年冰雪开始缓缓消融。
随后，那只眼睛转向了利德身旁的少女，视线在两个人握着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包裹住利德的深紫色液体在返回虚空之前，短暂地流转到了煌颜的身上，帮她调理好了天劫带来的损伤。
随后，液体返回虚空，眼睛缓缓闭上，破碎的空间重新恢复原来的样子。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99.撤军
小黑小白带着北伐军第三队赶到现场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眼前是无法形容的混乱。地面像是被赤色的雨洗刷过一遍，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血肉。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找不到，铺满这片土地的是单纯的狼藉。
前来支援的士兵们脸上充满了茫然，他们甚至分辨不清巨人族和人类到底哪一方取得了胜利。小白的目光在废墟中不停地搜寻，终于在远处发现了一支幸存的人类军队，他几乎立刻就沉默着拍马赶去。
活下来的不足百人。除了一些缺胳膊断腿的老兵外，基本上就是人类这边的高手们了。许多人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还有许多人正在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比如那个叫红莲的少年就一边用牙齿咬着纱布包扎好胳膊肘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打量着从他身旁路过的小白。
小黑随后赶到，他先是骑着马在四散的人堆外绕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人群中有一个自己熟悉的身影。天策府上将军普兰特坐在地上，正用手试着兰娜额头的温度。小公主兰娜昏迷不醒，精致的云鬓上染着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