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在这个过程中，白夜其实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在铃兰面前笑得越来越多，也不曾意识到自己愿意花更长的时间与她呆在一起。当他压制境界与铃兰“切磋”时，双方你来我往的攻防往往蕴藏着无数的博弈，这种博弈让白夜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铃兰却知道自己一直是有心算无心。
选神人的逻辑让她在每个晚上很冷静地分析自己与白夜的感情到了哪一步，然后思考明天的自己见到他时要露出一个什么样的笑容、要对他说一些什么样的话。终于，当她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集齐了侍女、挚友、老师、知己、对手等诸多身份时，铃兰明白这天下将再不会有任何人对白夜的重要性大过自己，包括那个他一直很宠爱的妹妹。
于是铃兰将选神仪式和盘托出，却又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楚楚可怜的存在：我知道这样会让你为难，但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对不起。
选神人守则第二条：选神人不能以任何方式主动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选神人守则第三条：选神人必须竭尽全力把辅佐对象引导到成神的路上，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无视第二条规则。
这时候白夜的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重新回到世子之争中去，他很在意的妹妹会难过，但是不会死。
另一条路是按照曾经的承诺放弃世子之争，云海所有人皆大欢喜，但他爱着的人会因此丧命。
白夜选择了前者。
那时候铃兰觉得很开心，虽然她是在禁制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做了那些事，但一想到自己能够与白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有人用卑鄙的手法替你做了一些事情，你什么都不付出就可以享受到最后的成果，而且不用承担太多的心理负担。
可是，每当她看到白夜因为世子之争流露出难过的神色时，铃兰感觉自己的心也会传来若有若无的抽痛。她很清楚白夜是因为自己才选择重新与白凤争权夺利，甚至不得不对白凰冷言相向。而铃兰身体中预先设定好的逻辑，却命令她漠视眼前的一切，利用白夜内心空虚再刷一票好感，这让铃兰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这时她才意识到，在那些她掰着手指算计白夜的时光里，她自己也在那份感情中越陷越深。而真的喜欢一个人时，每天想的不是如何从他身上索取，而是自己能给他什么。
铃兰能给白夜什么呢？
大概唯有一句抱歉，以及她这条命而已吧。
“不要怪白夜……”
铃兰跪在地上，眼神涣散地说道：
“他对我是很警惕的，最开始的时候，担心我是其他领地的间谍，也担心我是云海哪位公子的暗棋。他会相信我，是因为我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都是真的，选神人的事情也好，他输掉我就会死的事情也好，我从来都没有在这上面骗他……但是啊，这里面也有一句话是假的。”
铃兰抬起头，一张脸早已血肉模糊，甚至脖子都被她自己抓得满是血痕。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利德说道：
“那一天，他面无表情地问我希不希望他参与世子之争，走上成神的道路。我说我当然希望他能够成为神明，让我能够和他一起活下去，直到岁月的尽头。”
“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不要让那些真正关心着他的人感到难过……我只是一个心怀叵测的、内在空空如也的女人，用卑鄙的方法接触到他，一步步窃取了他的爱怜。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当……请你帮我告诉他，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我在一旁看着他练武的时光。因为一旦和他发生接触，我就不知道哪些是神让我做的，哪些是出自我自己的意志……”
44.可以试试
“那个~~虽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断~~”
艾琳的歌声一瞬间变得很奇怪，她一边尽量维持着调子，一边篡改歌词，对利德说道：
“我~~快~~不行~~了~~”
艾琳的脸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从远古时期开始，海洋族的歌声就有着压制各种禁制与诅咒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本质其实是让每个人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能够身心合一、宁静致远，最早是用在让海里面不同的生物和平共处。海洋族和魔族一样，里面细分了不同的品种，比如章鱼鱼人和鲸鲨鱼人就是不同的种类，但海洋族没有魔族那么强大，承受不起严酷的内乱，后来大家发现某一种鱼尾人身的美人鱼拥有“让大海平静的歌声”，这种力量便得到了一代代的尊崇与延续。
或许是因为年龄问题，艾琳还有些学艺不精，没办法持久地唱出抚平人心的歌声。
利德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微的发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在铃兰的身旁问道：
“阿莱雅……也是选神人吗？”
铃兰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是。但我见过她，在天界，在旧神的领地……那时候她有着明亮的光环与洁白的羽翼，被许多人簇拥着，头顶还带着橄榄枝编成的王冠。当时我无权与她交谈，也不会有旧神跟我们这种低贱的选神人介绍她的存在，所以我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我记得，当时的她看上去地位很高，而且……当时的她看上去并不快乐，虽然绝大部分神已经没有快乐和不快乐之分。”
利德继续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选择向我求救？”
铃兰勉强睁开眼睛，回答道：
“因为……你周围有什么东西……让神也会感到忌惮。只有你，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
铃兰松开了抓住利德袖口的那只手，或许是因为艾琳的歌声已经逐渐失去了效力，铃兰正在承受着数倍的痛苦。
她两只手向自己的脸上挖去，右手手指直接捅入了自己的眼睛，殷红的血如泉水般涌出。
这本应是剥皮抽筋般的痛苦，但她却似乎浑然未觉，因为有一种更大的痛正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铃兰倒在地上，声音微弱地说道：
“如果一开始……我选的是白凤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铃兰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利德依然听出来后面的那个“他”指的不是白凤，而是白夜。
铃兰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她的身体逻辑似乎已经开始执行自毁，来防止她说出更多的内容。
艾琳一个高音没唱上去，憋得脸红脖子粗，却依旧不敢咳嗽，嗓音越来越沙哑。
铃兰最后的声音已经几乎细不可闻：
“别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她张了张口，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声音甚至没有从喉咙里传出。
此时的铃兰脸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坑坑洼洼的肌肉沁满了鲜血。白凰虽然听不到这边的说话声，但眼前的这一幕让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狰狞可怖的容貌一旦进入脑海，夜里都无法安寝。
利德轻轻说了一句：
“这个，我就没法答应你了。”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铃兰身后站着的男人。白夜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那里，境界十重的他完全称得上来去无踪，利德虽然中途感应到了他的存在，但也未加阻止，让他就这么在一旁听完了这个故事。
利德觉得他有权了解事情的真相。
白夜俯下身，掰开了铃兰掐住脖颈的手。一般人是无法掐死自己的，因为掐昏之后身体会自然而然地放松，但铃兰显然不会，她的身体正在想方设法地挖断自己的大动脉。
随后，白夜稍微发力，将铃兰打昏过去，让她多少能够安定一些。
利德看向白夜，问道：
“有什么感想吗？”
白夜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道：
“我想救她，有办法么？”
利德吐出一口气，说道：
“容我想想……你不记恨她？如果不是她的话，也许云海犯不上变成现在的样子。你大概不会升到境界十重，也不会参加世子之争。白凰不会因此难过，你与白凤也不必相爱相杀。”
白夜将铃兰从地上抱起，对利德说道：
“她有什么罪呢？我应该恨天上的神灵，恨这计划的主谋。”
利德吐出一口气，对白夜说道：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要争那个位置吗？”
白夜答道：
“大概不会了，但我弟弟应该不会放过我。我与他都没有退路的，即便我将所有的缘由和盘托出，我们也回不去了。对他来说，我能争这一次，就能争第二次。”
利德平静地说道：
“其实你可以争下去的，鹿死谁手还不好说，而且你赢了，铃兰或许也能活。”
白夜又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在灵武的时候，利德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或许是从小到大一直板着脸的原因，他完全不清楚笑起来的时候面部肌肉该怎么去动，嘴角一直抽搐就不说了，鼻子和眼睛也不怎么协调，简单来说就是笑比哭还难看。
这个表情现在倒是挺应景的。
白夜对利德说道：
“或许吧，但是那之后我又该如何是好呢？她固然可以活下去，却不是作为我爱着的铃兰，而是一具神的木偶。也许她可以做到一颦一笑都一如往常，但现在我知道她的心里并不开心，我就不能再欺骗自己，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白夜看了一眼艾琳，补充道：
“之后，我大概会去南洋那边吧。我是云海武道修为最高的人，外敌入侵，我有责任保护云海的安全。不过现在我还是想救铃兰，我希望她能活下去……哪怕，众神震怒也无妨。大不了神罚落下，我与她一起扛就是了。”
利德看着白夜的眼睛，思索了很久，慢慢点了点头。
他语气平缓地说道：
“我可以试一试。”
说完，利德自己露出一个笑容，缓和了一下这里的气氛：
“反正，我与旧神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45.与神相争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救铃兰确实是一个不划算的事情。
先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最终成功了，也必然是后患无穷。隔着护国大阵，旧神确实无法直接对利德动手，但旧神对人类的领地也不是全无掌控能力。从他们能把选神人安**来就可以看出，这片土地终究还是活跃着旧神的影子。
但问题偏偏就是，利德已经不是旁观者了。
这事涉及到阿莱雅。
利德到现在还记得阿莱雅刚来领主府、自己给她修复经脉的时候。当时她全身上下的刀口数不胜数，一身经脉被毁了个干干净净，这是碳基生物能做出来的事？就算凶手不是旧神，这里头也必然有旧神的阴谋在，不然阿莱雅根本不可能从天界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利德私底下派了无数人去查阿莱雅的身世，到现在没有任何结果。铃兰是他唯一的线索，就算是出于这个目的他也要保住铃兰。至于之后的麻烦，利德并不在意，他有胆子跟魔族做交易，有胆子允许深渊教会在自家传教，自然有胆子从旧神的手里再捞一个人。
“大恩不言谢。”
白夜吸了吸鼻子，朝利德深深低下了头。
这个骄傲的男人在云海不必向任何人低头，扛天劫的时候也是昂首向天。但现在，他却为了自己怀抱中的女人选择低头致意，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利德摆了摆手：
“先不谢。铃兰的脸需要止血，等下我让阿莱雅过来帮忙。不过，有一件事需要先告诉你，铃兰就算能活下去，估计也会变成一只丑小鸭。脸上的伤与破掉的那只眼睛，都很难完全恢复正常了。”
白夜毫不在意地摇头，语气平缓地说道：
“我不在意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希望她自由地活着。我对旧神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既然铃兰相信你，我就愿意为了她再赌一次。如果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夜，但凭驱使。”
利德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
“放心吧，不会让你为难的。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一下……阿莱雅，你过来。”
阿莱雅闻言走了上去，利德对白夜说道：
“云海卫搜山的速度不快，但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判断铃兰体内的禁制是什么情况。这期间，我需要你带着阿莱雅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阿莱雅，你跟在白夜后面偷师一下，嘉尔伯德的武道之心传承在你们身上，招式之间或有共性。”
阿莱雅点头，不多问半句话。
白凰小心地靠了过来，看着白夜，唤道：
“大哥……”
白夜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心疼之色，对她说道：
“以前是大哥不对。以后……不会再让你感到难过了。”
白凰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利德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白凰大概认为白夜已经“幡然醒悟”，整个事情到这里就为止了。但她这个旁观者显然还没有当事人看得清楚，白夜都知道即便他现在退出，也过不了白凤那关。
利德对赫吉说道：
“照顾好白凰的安全。艾琳，你暂时跟白凰行动，你们到附近藏好。赫吉，你记得打点水给艾琳喝，她唱了这么久的歌，嗓子也快冒烟了。今晚我有点事要处理，明天一早我们集体突围，往南走。”
白凰等人也点了点头。利德从阿莱雅那里要了草药，交给白夜让白夜敷在铃兰的脸上，随后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而这些人除了艾琳外都有境界修为在身，气息流转会对他造成一定的干扰。
等到山顶只有利德与铃兰两个人时，利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
接下来，他要从神的手里抢人！
具体的做法利德暂时没有头绪，不过他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这也是他敢答应白夜的原因。
首先是利德在海底神殿偷学了一些超古代魔法的原理，对于各种禁制有了一个入门级的了解。他可以先尝试见招拆招，就算不能立刻解除，也可以想办法让禁制弱化。
当然，也最坏的情况是旧神与昆古的魔法体系不同，那样也没关系，利德还有备选方案：让小幽灵把铃兰丢入到一个暂时无法醒来的幻梦中，这个过程中铃兰的生命力会不断流失，但只要小幽灵愿意，这个流失速度可以降到很慢很慢，铃兰就等于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禁制会暂时无法发动。
等到回云阳之后，利德可以还拜托十重魔法师斯卡蒂与自己一同研究这种禁制，那个魔法师虽然偶尔犯一些迷糊，但在研究上还是很靠谱的。有她帮忙的话，必然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花上几年、几十年，利德不信拆不掉旧神的禁制。
拿定主意之后，利德抬起手，按在了铃兰的腹部。
他的气息进入铃兰的经脉，开始运转。铃兰身体中复杂的构造也逐渐浮现在利德的脑海。他不由地感慨旧神的制造能力，铃兰的五脏六腑看上去与人类几乎完全相同，但仔细感知的话，会发现每一块肌肉上都刻着细如蚊足的阵法，总量至少达到了千万级。
而且这些阵法本身还在极度排斥利德的气息探测，利德的手掌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很快鲜血就在铃兰的衣服上晕染开。大概过了足足三个小时，利德才把禁制的构造完全装进了自己的脑子，他抬起手，掌心能看到森然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