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114章

作者:无常马

“你这话可真是委婉,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不惜放弃性命也要杀了我呢。”塞萨尔说。

“你只是让塞恩失势的一架梯子,尽管你这架梯子长得过了头,你也只是架梯子。把你这架梯子和你给诺伊恩带来的一系列好处一点点切断,我的愿望才能逐渐实现。克利法斯已经答应把处理诺伊恩放在预期的计划中了,塞萨尔,而你只能带着这群野兽想方设法为你那座可怜的要塞争取时间。”

塞萨尔品味着她话里平静的恨意,“所以你们还要对诺伊恩大军压境?那我希望克利法斯真能完成你们的许诺,能把塞恩从他乌龟壳里抓出来,只要你们别从我看守的古拉尔要塞经过就行。不过我想,草原上那条路太远了,不适合绕行,是不是?”

“你是块格外碍事的石头。”

“这我当然知道,”塞萨尔拿手指敲打她的下颌,“从我们在安格兰遇见的第一天,你就已经带足了人手来要我的命了,是吗?然而当时的一幕幕何其恐怖,你竟然还想着继续你的筹谋?”

“如果我感到了无力和恐怖,那只证明我争取到的我所付出的仍然不够,我抓住的契机也不够关键。”

“所以我在囚牢里把你撕碎也阻止不了你?”塞萨尔摇摇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伊丝黎?你就像个死不了的幽魂,但你只会拿着勺子在我脑袋上一个劲地敲,哪怕你敲个一百年,你也只会让我心烦意乱。”

“结果会证明一切,塞萨尔,克利法斯的大军会过来围捕你和你疯狂的野兽。不止是萨加洛斯的神殿修士,还有圣堂的人。就像你引导疯狂的食尸者来妨碍克利法斯一样,每个受到你妨碍的人,也都会在我的引导下来围捕你。”

“感谢你的告知,我的好侄女,不过我猜,你是为了从我脸上看到恐惧或者担忧吧?”塞萨尔说,这家伙的心思越来越好揣摩了。“我们换个话题讨论吧,伊丝黎,”他道,“既然你也发现这间屋舍不对,以你的见识,你有什么想法和意见吗?”

伊丝黎没有说话,她沉默的姿态让塞萨尔想起了那些在贵族家庭中过的很不好的次子和次女。

尚未等塞萨尔展开话题,那女人却神色匆忙地跑了过去。她迅速关紧屋门,把木闩也举起来将门死死抵住,接着还在门口贴上一系列带有繁复花纹的纸张,看起来就像库纳人书写的法术文字。

“看来有危险要来了,伊丝黎。”塞萨尔说,“而且还是来自上一个纪元的危险。作为叔侄,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暂时放下恩怨携手合作?你知道的,我从来都对你没有杀意,面对超越了时间的阴影,我们应该把时间之中的私人恩怨放到一边去。”

她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如果不是她有着严格的礼仪修养,她的脸说不定已经扭曲了,就像蜡烛塑出的人脸在火焰下融化一样。礼仪修养在这时候起到了不让蜡烛融化的用途。但她的情绪还是被他点燃了,因怒火的烧灼而变形。

塞萨尔看她单独一人,本来认为她不敢和他动手,但他错了,这家伙言行如一。她行为中情感的驱动远大于审时度势,眨眼间她已将长剑出鞘,那是柄圣堂赠给她的长剑,纹理细节都和狗子携带的长弯刀完全一致。

狗子立刻迎着剑刃出刀,圣堂的利刃在屋舍中相击,发出雷鸣般的回响。但就在此时此刻,塞萨尔的注意却从她

们俩身上移开了。一股低沉的叹息从屋外传入,渗进门缝,好像黑暗的潮水漫过地板,裹挟着非理性的恐惧感淹没了所有人。

塞萨尔本想说他无法描述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能,因为他在诺伊恩的地下矿道感受过。

最近他和莱戈修斯相处的太自然,已经忘记白魇本来是怎样的存在了。

女人像是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来回奔跑,把一些不知有何用途的符咒往墙壁各处张贴。她抓起一张仿佛是用血描绘的符咒,奋力举起,一巴掌拍在门闩上,似乎想要把它刻入木条中一样。黑暗的迷雾沿着门缝往内渗透,从此处看去,如同有成千上万微小恐怖的触须往内窥探、伸展,寻找屋内的生灵。

“太快了!它不该来的这么快!”女人对床上的老人叫道,“究竟怎么回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老人只是凝视着她不作声,塞萨尔却听到屋外传来了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似乎就是女人丈夫的声音。那声音说:“你把门关的太死了,米蕊尔。”

也许是因为拿着圣堂的利刃,伊丝黎完全没受白魇的恐惧影响,如此看来,圣堂的无形刺客也很擅长和白魇搏斗。狗子根本没有灵魂,也不受外源性的情绪干扰,当然也无所谓。这俩位此时仍在刀剑相击,划出一大片触之非死即伤的弧光,塞萨尔很确信,单论剑技,他完全不是她们俩对手。

最近他对自己蹩脚的剑术越来越不满意了。

塞萨尔在伊丝黎越瞪越大的眼睛注视下伸出食指,按在她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把布包袱合拢,在她的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别在他缠绕盔甲的腰带上。伊丝黎几乎要发狂,无头身体向他猛跃过来。她看着就像个老练的刺客,一剑就要把他也劈成无头骑士。

他坐在原地不动,等到狗子扑到他身前把伊丝黎格开,他才迈向门边,关注起了屋外的白魇和门上的符咒。

现在屋内很暗,只有炉火的火光在缓缓跳动,但比刚才微弱得多。白魇散布的恐惧似乎可以吞噬光明。不过,也有莱戈修斯这样的白魇,它会刻意散发出月华一样的光芒,为的是塑造自己的神性。“你们提到的白色恶魔,”塞萨尔说,“它就在门外。它不是应该待在库纳人的神庙里吗?”

米蕊尔摇头,“那只是库纳人自己的规定,但白魇......它们有自己的意志,它也许是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了。我准备法咒就是为了抵挡它。”

“你丈夫外出打猎的时候没想过他会先死吗?”

还没等她回答,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索茵,别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哭了。你还是个孩子,没必要一直坚持说你可以为了其他人牺牲。你不觉得米蕊尔就是想看着你死,想要你的弟弟一个人逃走吗?过来把门打开,索茵,像你这样年轻勇敢的猎手才更有活下去的价值,——过来把门打开,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塞萨尔听出来了,白魇剥开了米蕊尔丈夫的灵魂,揭示了他思维深处的真实,然后把这份沉重的真实展现了出来。

毫无疑问,它在用它的方式压垮这一屋子的人。在女儿和儿子之间带着私心选择其一的母亲,自知要承担献祭的责任却只蜷在夹层里一个人哭的姐姐,还有一个仍然懵懂无知的弟弟。连塞萨尔都知道怎么压垮这一屋子的人,更别说是门外的白魇了。

“我们应该上去,几位。”米蕊尔无视了白魇借用她丈夫说出的话,“我准备的符咒都在梯子上面贴着,主屋挡不了它多久。只要上去,它就算进来了也只能在屋里干看着。”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是从哪来的吗,米蕊尔?”塞萨尔问她。

米蕊尔摇了摇头,“是一个库纳人老祭司说有人可以拯救我的孩子,但我不知道具体该怎样,我只是......我只是在等着。”

从过去往未来传出的祈求?这真是法术能做到的事情?

第三百零二章 伪装成人的孽物

屋舍正在颤抖,白魇的恐惧正在往门缝中渗透,那些符咒就像暴风中的树叶,从枝头高高掀起,看着随时都会剥落。筑墙的石块正从屋舍的墙壁上跌落,破碎开来,如果屋舍有窗户,现在一定已经四分五裂了。从缝隙往外看已是一片漆黑,塞萨尔觉得那些使人精神伤残的黑暗和恐惧已经裹住了整个屋舍。

“如果你可以救走这孩子,我希望他可以成为你的养子,——就让他忘记过去的一切,也忘记我们好了。”米蕊尔说。她一手抱着那个茫然的小男孩,另一手正扶起床上动作徐缓的老人。塞萨尔发现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看任何人,话里也未指代养父或是养母。

换而言之,他和伊丝黎都会以为她说的是自己。

塞萨尔意识到,米蕊尔和伊丝黎说过一样的话,也一样诉说过自己的处境,内容半真半假,说不定话术都不一样。她算是个聪明人,但她用的地方和时机都不对。她以为稍加欺瞒可以更好的达成目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做选择。她以为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就能把孩子交给最终活下来的那个人。

实际上,这只会让人心生怀疑。

门闩正在破裂,门缝从一丝缝隙逐渐膨胀,化作扭曲的弧形,黑暗的恐惧像油脂一样从中渗入,带着股潮湿黏稠的寒意——就像从这个世界的表皮底下渗出了淤血。

塞萨尔闻到了一股苦涩的气味,几乎要渗入他心中。他看到无形的黑暗逐渐化作实质,形成一缕缕丝线在空中扭曲缠绕,描绘出大量黑色螺旋,往屋舍中每一个角落蔓延扩张。它们似乎要将整个空间都填满。

“尽快上去,”他喊道,“有任何事情都等过会儿再说!”他拔出剑来,站在门口,剑刃反射着越发暗淡的炉火光芒。

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和阿婕赫意识相融,就像塞萨尔以往所做的那样,如此一来抵挡白魇就不成问题。但是,他如果暴露自己狰狞野兽的姿态,别说找米蕊尔追问给予她法术的库纳人祭司,屋舍会不会当场给他弄塌都是个问题。等人都掩埋在石堆底下,他就只能和尸体谈话了。

这间屋子对人来说很宽,对他来说却太窄小。刚才他就要弯下腰才能走进门,待会儿要是彻底显现出兽性,他的头颅恐怕会洞穿屋顶,从茅草堆和碎石中探出来。

米蕊尔带着老人和孩子往木梯退去。此时门闩几乎要彻底断裂了,门也发出了难听的倾轧和破碎声响,狗子和伊丝黎这才各退一步,两人都握着圣堂给予的利刃,轻轻划过就会让那些黑色丝线分崩离析。然而就他们俩的关系,认为可以彼此携手击败白魇,根本是做梦。

暂时不拔剑指向对方已经很勉强了,至于放心抵抗前方的孽怪,对身后的威胁不管不顾,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伊丝黎孤身一人时谈不上威胁,但她很擅长利用环境,也很擅长借势,白魇无疑也是一种可以借刀杀人的环境。她能找到他的踪迹就说明她是个聪明人,话语中的轻视和行动上的戒备,这两者并不矛盾。

他们双方保持距离,各选了木桌的一边,一步步绕着屋舍里的杂物堆往木梯方向退去。伊丝黎先一步抵达,她一跃而上,进入贴满符咒的顶棚。

这时,屋舍的门尚未碎裂,塞萨尔却感觉到一丝诡异。他不假思索,一剑挥出,此时白魇的爪尖距离他的额头不过一指远。灵魂遭受虹吸的感受难以形容,他一个恍惚,感觉意识都汇聚在了额头往外流逝,差点把自己交代在此,但是,他还是奋力把剑挥了出去。

虹吸断开,它瞬息间现身在屋舍门口,看来它可以在自己蔓延开去的黑暗中随意穿梭。它面孔上空洞的黑暗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别说是吸食灵魂,把一个人囫囵填进去都不成问题。它若想啃食人头,说不定就和人类啃苹果一样简单。此时它正在用越来越浓郁的黑暗填满屋舍,这是实质性的恐惧,是灵魂的毒药,会将人浸透,使其无法避免地陷入疯狂。

黑暗侵蚀到头顶的木梁时,塞萨尔听到法咒发出尖锐的鸣叫,就在顶棚中。那里一定填满了各式防护性的法咒,但是,那又怎样?

终究也只能躲得过一时。

白魇侵蚀那些写在纸上的法咒就像用刨子削木头,它迟早会把它们全都浸透,变作满墙废纸。

一张符咒忽然受激破碎,强光迸裂而出,把一切都染得煞白,白魇带来恐惧的黑暗虽被逼退少许,刺眼的光芒却让塞萨尔眼前一黑,只觉头晕目眩。当年在诺伊恩城内,他拾掇菲尔丝用强光闪别人眼睛,趁机将其一锤毙命,如今难道是一报还一报?

他在黑暗中奋力舞剑,狗子也靠在他背上,挥刀挡开白魇的利爪。他感觉它浮现在他背后,接着又浮现在他身前。他几剑挥出,把木桌劈成了碎片,这才使其退

开。当白魇和他在屋舍中周旋,像幽影一样四处浮现时,顶棚始终毫无反应,反而是白魇迟疑了起来,——它在刚才的虹吸中察觉到了他灵魂的道途?

塞萨尔趁机往后退去,伸手扶住木梯,“伸手拉我一把!”他叫道,一双手应声探下,不是米蕊尔沾着炉灰的手,反而是一双打猎用的皮革手套,看起来也不像是老人或者那个小男孩的手。他不想多想,伸手抓住借力往上。刚接触到顶棚的刹那间,一连串符咒破碎开来,比它们遭遇白魇的反应强烈得多,迸发出的强光几乎要把整个屋舍都映成白昼。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他和白魇的起源都是阿纳力克。对于米蕊尔的法咒,它和他其实没有区别,只是刚才他坐在里面,白魇站在外面。

“他是伪装成人的孽物!”米蕊尔尖声高叫,“快,梯子!”

塞萨尔本以为米蕊尔会大叫着让顶棚上的人松手,结果他感到头顶抓住他手的人形影晃动,身子一歪,竟然跌了下来,不对,——是被米蕊尔一把推了下来。他刚用右臂把那人接住,就感到从木梯上传来一阵剧痛,好似用手抓握荆棘,不由得失手松开。他刚接住的人也跌落在地上,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一阵喀拉声响传来,他看到米蕊尔把通往顶棚的木梯拽了上去,然后,阁楼板也砰一声关死了。

这可真是......

“如果你把你地上的祭祀品交给我,那么,我会认可你我之间的友谊。”白魇忽然开口。

第三百零三章 荒诞和残酷

“我不需要虚无缥缈的友谊。”塞萨尔并不在意地摇头说,“我也不需要把落在我手里的血食交出去。”

“这么说,我眼前不是一个拯救的故事,而是一场争夺灵魂和血肉的狩猎行为?”白魇反问他说。

“我在享受比恐惧更多也更复杂的情绪,”他用莱戈修斯的口吻说,“正如你在享受血祭供奉。我无意贬低你,但你们这些蜷缩在庙宇上的家伙就像拴在栅栏前的狗,只不过你们和狗吞下的食粮不同罢了。”

“那么,你还没有尽兴?”

塞萨尔颔首同意,“我还在体会,我正在体会。我希望以很多种途径体会很多不同的味道,正如我昨天切下我侄女的头颅别在腰带上,今天我又准备再找一个女孩抚养。等到这女孩的使命结束,我就会去寻找下一个,而你只会沉浸在你们永恒不变的恐惧中。”

“我们的纪元迟早会来临,”白魇说,“你也迟早会加入我们。”

“不,我不关心纪元变迁,我不关心任何事,我只关心我内心的渴望。如果你要妨碍我,我就会杀你。”

屋子陷入寂静,此时感觉比刚才还要诡异,塞萨尔说了这么多,其实全都是莱戈修斯的话。他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他只是在拿莱戈修斯的自述做演绎。他从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口中得到一些话语,然后转述给另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语序也许会变,但语义毫无区别。如果白魇被说服了,那么,说服它的不是塞萨尔,是莱戈修斯。

至于它的灵魂中转过了什么想法,它想做什么,它有什么渴望,塞萨尔一概不知。他拍了下狗子的肩膀,她会意舒张了下脸颊,现出一丝丝裂缝,然后重新合拢。见得此情此景,白魇越发确信他的存在和他的立场了。

过了好半晌,白魇的声音终于响起,“祭祀品属于你了,人类。我无意和你分出性命,但你头顶的人类已经在你对峙时逃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我现在转身,去雨夜中追猎那几个可怜虫,你最好不要再次现身,也不要在我离去时妨碍我。”

“我妨碍不了你。”塞萨尔说道。这话其实不假,分隔时代的乃是这座屋舍本身,他没有完全抵达过去。他要是走出去,他也只能踩在他自己时代的土地上。

白魇像阵迷雾一样消散了,仿佛它从未来过,只余下破碎的家具、地板和内墙碎石,还有深渊边缘岌岌可危的石头屋子。那个戴着狩猎手套的人就躺在地上,看着个头不高,是个少女,一身猎户的皮外套,和她母亲的衣裙一样脏。浓密的棕发铺泻在她背上,是和她母亲一样的头发。等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来,塞萨尔看到了一双锐利的棕色眼眸。

她一定感到陌生人正在注视他,而且就是她母亲称呼的假扮成人的孽物。塞萨尔挺想说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终究还是有一丝,不过她压抑得很好,几乎察觉不到。从她的眼睛里他能看出,这一夜的记忆会在她脑海里徘徊许多年,像发生在昨日一样反复重演,也许会一直到她老去才逐渐褪色。

“你捡了一条命。”塞萨尔对她说,“我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对吗?”

她看着他,稍点了下头,但没有吭声。

“米蕊尔刚才把你推下去的时候一丝犹豫都看不到。如果我是你,我会追上去看看米蕊尔逃跑的足迹,然后往反方向逃。你可以自己看着办。”

“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满心惊恐。”她喃喃地说。

“这确实是个理由,”塞萨尔说,“不过我想,有些事情是不能找理由的。你的牺牲换不来任何东西,只会留下把你忘记的人和想要你去死的人,在想要你死的人逝世之后,余下的就是彻底的遗忘了。”

“你是要收我当养女吗?”

塞萨尔犹豫了。“我不一定能......好吧,我可以暂且跟你出去看看。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索茵。”她自我介绍说,“走之前,我想先把没做完的晚饭做好。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和我一起吃这些看着不太好的东西。”

塞萨尔没作声,看着索茵在炉台前收拾,过了许久才捧出一只木碗来,碗里头有白粥和木头勺子。也许因为他一直看着,她还是拿来了另外一碗粥,他接过来几口吃完,感觉牙齿里卡进去了木屑。等塞萨尔放下木碗,她已经打理好行装,背着她的包袱和弓箭走了过来。她一身斗篷,衣服灰黑,塞萨尔问她出门时能不能握住自己的手。

虽然不明所以,索茵还是答应了。塞萨尔跟着少女的脚步走向屋门,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在两个时代交错,彼此重叠,如同错乱的幻影。她转身回望,似乎没看能到塞萨尔的存在,随后他握了下她的手,她才若有所思地反握住。

他们攀上山崖

的时候费了力气,塞萨尔转身回望,看到狗子在一个时代存在,在另一个时代却不存在,若隐若现的身影让他颇为吃惊。索茵在登上山脊后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又看了很久她唯一的家。那栋石屋像先前一样稳稳伫立,刚才煮粥时冒出的炊烟也依然在烟囱处徘徊。

此时距离米蕊尔逃走已经过去了很久,索茵在山石上看到了足迹,似乎想要追上去。塞萨尔握了下她的手表示鼓励。他没有原谅米蕊尔的意思,因为在他和白魇对峙的时候,她不仅没有理会,甚至都没伸手拉他一把。不过,他也没有仇恨米蕊尔的意思,一个满腹恐慌的母亲在白魇带来的恐惧中无所适从,还在深渊的边缘孤零零面对了许多年无尽的黑暗,心理发生扭曲是迟早的事情。

她并不值得他投下任何情绪。

于他而言,米蕊尔仅仅是他生命中一个无伤大雅的过客,甚至不值得留下一笔记录,真正该表达仇恨或是其它情绪的,只有这个名叫索茵的年轻猎手。

塞萨尔跟着索茵一路往前,发现米蕊尔逃亡的方向正是他要引导食尸者前往的方向。作为在深渊边缘长大的猎手,很多偏僻陡峭的小径她要比他熟悉得多。他们从陡峭的山脊往下攀爬,很快就来到缓坡上。

路途逐渐平缓,已经不需要再扶着崖壁蹒跚而行了。森林在他们身旁绵延伸展,潺潺溪流也环绕于耳际,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仿佛深渊和白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当然,有这个一路往前跋涉的少女在,就说明塞萨尔没在做梦。接下来的几个钟里,塞萨尔在交错的世界中前行,看到狗子时隐时现,还看到米蕊尔他们的足迹中逐渐混入了野兽的足迹。索茵没发现白魇,但她发现了靴子的痕迹。她说这脚印一开始从其它方向过来,等到和米蕊尔他们的足迹重合之后,两道足迹立刻就重合了。

索茵加快了脚步。

塞萨尔也不清楚她那个时代的生存环境,因为可查的历史都在描述库纳人的辉煌文明,对法兰人先民的部族全都一笔带过,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一样。在法兰人的记述中,那些部族历史更接近史诗传说,仅仅存在一些英雄事迹和破碎的启示,对于当时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几乎没有描述。

他又感到了那阵弥漫的恐惧,接着,他听到了森林深处疯狂的嘶吼和惨叫。

然而那些目睹白魇后发出惨叫的人不是米蕊尔,也不是她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声音。这是很多相互混杂的凶悍的吼叫,塞萨尔常常在雇佣兵营地听到类似的吼声,寻常农夫都不会有那么粗犷的嗓音。无论是她的儿子还是那个老人,都不可能发出类似的声音。

索茵拉着塞萨尔一步步往前,绕到一侧山坡顶,借着山石的掩蔽往下眺望。等到了山坡顶上,塞萨尔看到了发出惨叫的人,也看到了米蕊尔和她的孩子。当然,没有伊丝黎,她若不借着灵魂的触碰和往昔之人建立联系,待到一步迈出就会是永别了。

只见那只白魇在月下展开双翼,十多个衣衫破烂的山匪皆不再发声惨叫。他们一个个带着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呆立原地,正在等待白魇赐予他们永恒的囚禁。那些带着血腥味和满身疤痕的凶悍之人在它指尖如同玩偶,又如同泡沫,触之即溃,血肉和灵魂都分崩离析,化作一股股瀑流涌入它面孔中央黑暗的空洞。

索茵只是站在这里看着,因为她的血亲已经都死了,但很荒诞的是,他们不是因白魇而死,而是因山间流窜的匪徒而死。

那些对抗邪恶的符咒在挥舞着斧头棍棒的山匪面前如同真正的纸张,或者说,就是一堆废纸,没有丝毫用处。男孩抱着米蕊尔的腰,脑袋挨了一棍子,已经血流如注,没了声息,米蕊尔本人则如破掉的布偶一样趴在一边。

她的咽喉缠着绳索,勒出了黑色的淤痕,衣裙也被扯下了一半,但没完全扯烂,看起来是在即将受玷污的时候白魇忽然现身,了结了这场荒诞且残酷的闹剧。也不知它是等到这场同类相残已经完成了才有条不紊地现身,还是刚刚才赶到,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也都没了意义可言。

本该受困于白魇体内的灵魂荒诞地死在了山匪手中,本来该为此铭记的仇恨,那些凶悍的山匪也尽数死在了白魇指尖,无论是恨还是爱,都在现实的荒诞中变得毫无意义。

周围逐渐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索茵一言不发地座在原地,看着山坡下无法理喻的景象,目视那些山匪在白魇指尖化为乌有。待到一切完成,古老时代的白魇对索茵握着的那只手——几乎感觉不到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塞萨尔弯了下腰,——它表达了它残酷的幽默感,然后它就消失不见了。

塞萨尔低下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索茵,你要往哪去呢?”

她摇摇头,

就像她在顶棚等待死亡时一样哭了起来,眼泪无声从两颊划过,她手中紧握的一张长弓也忽然落下,跌入草丛中。塞萨尔抱着她的肩膀安慰了很久,直到她在林地中昏昏睡了过去,似乎是有很多天没睡过觉了。

第三百零四章 怪物之子

......

塞萨尔仍然不理解,他不理解,一个宏伟到无法想象的法术竟然发生在这种地方,做了这种用途。

看到米蕊尔和她的孩子、老人都死在森林中后,索茵感受到了什么,他不清楚,但他感受到的是疑问、困惑和谜团。诸多迷雾一样的感受包围了他,以至于他看着索茵的目光都带上了探询。

米蕊尔死在山匪手中,此事确实是命运的作弄,当然,也可以说是现实的荒诞,两种叙述的区别只在于一个人的世界观构成。塞萨尔能看得出来,她多半出身于贵族之家,至于后来为什么和她丈夫逃到深渊边缘隐姓埋名,理由他不知晓。总而言之,她以自己的身份求来了一些对抗白魇的符咒,此事他可以理解。

问题是,一个可以让人穿行在过去和未来的屋舍,这种法术没有必要为了她去行使。它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夸张到无法想象,塞萨尔相信,从中拿出一小部分行使一个正常的法术,不仅可以抵挡白魇的袭击,连杀死它都不在话下。

事情是巧合,是现实荒诞性的一种体现,最初塞萨尔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是思考的越多,他就越难表达认同。无论是阿婕赫的父亲伊斯克利格历年来此,还是深渊边缘本身特殊的性质,它们都不能得到完全的解释。米蕊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媒介,用以实现更深远的目的,不过,若要继续往下追究,塞萨尔眼前也只有一片迷雾。

此时米蕊尔已经死了很久了,看起来知道很多事情的老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也一并追随她离世了。死亡尘封了一切,把他想要追问的一切也都封死在他喉中,若要说他还能问谁,无疑就是伊斯克利格。

那个像是患了失忆症的老家伙。

目前来看,索茵才是让他得以洞察往昔的绳索,塞萨尔不敢保证他一放手,他眼中并不稳定的古老时代会不会和她一起消失。于是,他决定先用绳索把他们俩的手捆起来,把她托在自己左胳膊上,免得一失手抓了个空,往昔的一切都像梦境般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