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115章

作者:无常马

他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件事涉及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性结构,关系到从过去到未来究竟是一条单一的直线,还是多元复杂的网。他迄今所见的时间流逝已经够不稳定了,索茵的存在还在让它变得更不稳定——如果两段历史不再是一条线,反而在他们这个点上绕成环形,事情又会如何?

伊斯克利格历年前往此处,会不会就是为了围绕屋舍把点结绕成环?

塞萨尔觉得很多问题太艰深了,已经超过了他的思维能力。他眼前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危机需要应对,至于这些深刻的问题,丢给戴安娜和那位米拉修士就好。相信她们会发挥自己的学识给出结论,若是她们需要更多细节,他也会一一给出。

对于米蕊尔他们,塞萨尔起初并不在意。不过,现在有了索茵的关系,若只看着他们就此暴尸荒野,在往来野兽的利齿下肢解破碎,他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他考虑过把尸体扛回小屋,埋在他们的住所门口,但类似的想法并不现实。即使没有食尸者穷追不舍,带着尸体下去也难得惊人,于是,他决定把他们就地掩埋。

塞萨尔勘查地面,沿着附近走了一遭,最终找了处土质相对松软的地方。他靠着剑和右手的手甲刨出了一个大坑,把他们的遗体都抬到坑里,填上石头,夯实泥土,确保野兽无法刨土翻出尸骨。

虽不知自己法子是否合乎习俗,但他也没有其它法子了。

等到索茵从他的胳膊上醒来,他已经把埋葬完成了绝大部分,于是她填进去了最后的几块石头,然后,她又坐回到他垫着破布斗篷的臂甲上,默然不语。她看着就像是个坐在大型野兽身上的小人偶。等他拿出莱戈修斯给他的地图,她问道:“我应该叫你什么?”

塞萨尔看了眼她。“米蕊尔当时希望我当你弟弟的养父,”他说,“但我想,一个孩子值不值得庇护,不在于她本来父母的偏爱,而在她自己的作为。我不知道你弟弟值不值得,但你这么小就失去了双亲,一定值得另一个人担负起来他们还没完成的责任。如果你不介意一个看起来是孽物,实际上也许也是孽物的东西,我可以当一段时间这个人。”

索茵点了点头,低声喃喃自语着怪物之子,随后陷入迷思中。他意识到这家伙已经认定自己不是人了。于她而言,认一个不是人的恐怖存在当养父,似乎比认一个人类当养父好接受的多。

塞萨尔来到溪流边,本想蘸水抹一把脸,却发现自己指尖触碰到的是蠕动的钢铁。他低下头,盯着自己和血肉相融的面甲看了好半晌,意识到自己在对峙中绷紧了全部神经,已经忘记了维持人类形体的必要。他对着水面一咧嘴,只见漆黑的面甲就像烙在他脸颊上的

皮肤镀层一样撕裂开了。

索茵见状伸手,往他撕裂的面甲里放了块她包袱里的肉干。塞萨尔顿时默然。她面色庄重无比,好像是在完成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表示她并不畏惧他这张非人的面目。如果有其他人在,他一定会细细道明,说这个小脸湿漉漉,睫毛沾满水滴的女孩当时看起来是多么纯洁肃穆。

......

塞萨尔把米蕊尔逃走时装在包袱里的干粮都拿了出来,塞到索茵的包袱里。他告诉她自己在做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情,也许会连着很多天长途跋涉。如果她不多备些水和食物,等到他们可以驻足狩猎和打水,恐怕会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她说是不是存在一个她看不到的世界,他就在那个世界中和她看不到的可怕存在厮杀。塞萨尔心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荒诞怪异,但为了符合她懵懂的认知,他还是点头同意,说她的猜测和事实相差不远。

第三百零五章 就像神那样

抵达群山边缘时,塞萨尔决定不从他本来想好的目的地深入,——很难说伊丝黎不会追上他的想法。虽然他们俩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但就他的看法,伊丝黎是他见过的人里最擅长推测他行为方式的。

伊丝黎推测他行为的途径不是两人的共处和情感交汇,是经由他之手得出的诸多事件。从诺伊恩到冈萨雷斯,再从安格兰到索多里斯,也许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他得到的每一个结果都摆在她思维的沙盘上,为的只是推断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说实话,往日里连他真正的血亲都没这么关注过他。

塞萨尔知道,克利法斯的士兵已经封锁了道路,如果有伊丝黎给出意见,道路的封锁也许会继续往上铺。他贸然延续他本来的路线,很可能会一头撞进正在围拢的巨网。

他决定继续在群山中前行。这次,他选了一座格外陡峭的大雪山,也是附近最巍峨耸立的高峰,不仅头戴雪冠,肩膀上也覆满了鱼鳞般的积雪,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处。他若能抵达雪山顶端,不仅可以完全避开不远处封锁道路的骑兵,还可以在雪山顶上把远方看得一览无余,把周边低矮的峰顶、远方雾中的城镇、把广袤的原野和茂密的大森林都尽收眼底。

山势陡峭,覆着积雪的路也光滑难行,塞萨尔不得不用上两条臂膀。于是,索茵从他胳膊上挪到了他两肩上,看着就像是骑在一个披甲的野兽身上。若有艺术家描述现在的构图,说不定会起名为狼与少女。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攀爬到半山腰处往后眺望,隐约在来路的林间看到了树木倒塌的动静,毫无疑问,那是血肉傀儡。他耽搁的时间太久了,那些东西摧毁树木不比他折断小树枝难出多少。

“我似乎能看到你在看的东西。”索茵往他身后眺望,“那些东西是什么?骑在尸体堆上的老鼠吗?”

塞萨尔已经不想对她的事情诉诸理性思考了。“我很难说,”他说,“也许它们曾经是人,看着也像是人,但它们现在不是人,而是野兽人。它们和人类有一部分重合,但另一部分完全相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严肃,接着又问他:“那它们为什么追逐你?”

“因为我本来是人,但我身上带着它们的古老诅咒,吸引着它们追逐我。”

“那些野兽人要杀害你?”

“不,只是要求我成为它们族群的一员。”

“那为什么你不想接受?”

“因为它们不再是人类,也不觉得自己是,而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我觉得自己是。你是否想过,一条狗生来就是狗,可人成为人却是要经历许多许多?你可以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当然我认为,既然你自己站出来要去当祭祀品,你其实已经思考过很多了。而且,你思考的比米蕊尔要多,她在你面前反而像是个自私任性的孩童。”

“米蕊尔她......”

“你看,你也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好听了。所以这里有个问题,人应该被强迫去思考自己身为人类的含义吗?有些人不是不会思考,而是下了决心不去想,就算你强迫他们去想,也得不到结果。我们有时候会强迫一条狗装的人模人样,比如让它用两条后腿走路,给它套上简陋的衣服,正因如此,如果一个人表现得人模人样,那他们未必是人,也许只是一条狗在用两条后腿走路。”

“我也想过央求母亲别送我出去。”索茵说道。

“这是因为你想放下身为人类的负担,因为在那一刻,这个负担非常重,所以每到类似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有时候,我也会满足自己身为野兽的面目,这是因为我没法一直背着那些担子,我没法一直当一个人类。有时候人们一直不放下自己的负担,就会伤害自己,甚至是会自杀。那些只是装作自己是人的家伙永远都不会明了这份负担,你明白吗?你应该明白,毕竟你已经体会过那负担的分量了。”

“或者把自己转变成野兽人,加入它们的族群。”她又说。

“是的,”塞萨尔同意说,“也许有人会这么做。有些人痛恨作为人类的负担,他们看到那些野兽,就希望自己也变成野兽,只靠本能行事。如此一来,不仅不用再顾虑任何事,还可以肆无忌惮嘲笑那些肩扛着负担快要被压垮的人类。”

“在你坚持这一切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依然是人吗?”索茵问道,“哪怕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

塞萨尔没意识到她能思考到这个地步,一时吃了一惊。“我觉得这事和他人的看法无关。”他说,“那是一些仅仅放在你自己心里的东西。每当你看到它们,你都可以确认自己还是谁、确认自己还是什么。不过,是的,估计我是有点儿像野兽人了,不止是躯壳,灵魂也是

,所以我需要一些比躯壳、比灵魂更深刻的事物来追问我自己。”

“听起来这件事不仅很重要,还很危险。”

“在你发现自己只要一步之差就会跨过人类和其它什么东西的界限之后,这件事就变得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了。”塞萨尔说,“我每一天都在追问自己。从今往后,这种追问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多。”

虽然初衷是为了给索茵指引方向,但等到了此时,他才觉得那些追问和思考都压在了他身上,和那些肆意释放的欲望相比是如此沉重。思考,质问,特别是对自己的质问,它们确实很沉重,对某些人来说可称为巨大的诅咒,正如米蕊尔从来不思考和质问她自己的对错一样。

塞萨尔越攀越高,在雪山最后一个险峻的陡坡处,他把手爪伸长,死死剜入结冰的山岩。狗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活,攀爬陡坡如履平地,对他来说可称不上安稳。只是,若不从结冰的峰顶攀过,他就得绕出很长一段路途了。

他攀着高处,透过盔甲的缝隙张望远方。这时回头一看,在荒凉而阴郁的山顶,索茵正眯缝着眼睛,抬着头,用手掩着自己交错的眉睫跟风搏斗。她似乎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刚才塞萨尔都看不清的血肉傀儡和食尸者,她分辨出了它们在森林中生理特征,如今更是极目远望,棕色的长发都被风吹得飘向身后。她嘴唇紧闭,眼眸里,还有紧锁的眉头里,都有股难以言明的意志。

要睁大眼睛迎接狂风,要征服路途上见到的所有高山。

那件猎户的斗篷被风吹得打成许多褶皱,在她背后就像是一只大鸟的翅膀,要载着她从山巅翱翔而去。

陡坡越来越陡峭了,完全看不见人迹。塞萨尔现在处于完全无路可走的山巅,用包覆着钢铁的爪子充当登山的抓钩。也许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在这里攀爬过。当然,前提是他背上这家伙也不算。

他使出最后一股力气,攀上最后一段距离,但前方没有可供人类立足之处,于是他像野兽一样屈膝蹲伏,握紧山巅倾斜的巨岩。悬崖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是一片弥漫的云雾,仿佛底下不是峭壁,而是和深渊一样无边无际的虚无。

狂风越来越猛烈,几乎形成了风暴,在耳边咆哮着飞掠而过。塞萨尔瞥见肩上这家伙弯下了腰,往深渊里望了过去,也许这只是她住在真正的深渊边缘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但塞萨尔觉得,她眼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渴望。

“如果你觉得我称得上是尽了些养父的责任,你可以把自己一直想说却从没有过说的话说出来。”塞萨尔对她说。

“飞过去,”背着长弓的猎户女孩低声说,“一定可以飞过去!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都一样,——要从这片黑暗的深渊上飞到看不见的彼端去,无视一切阻碍,越过所有路途,就像神那样。”

他从索茵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是希望?还是光明?他也说不清。也许人们心里是会有不需要思考和质问的希望,或许有,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他既说不清,也不怎么能读懂。

......

塞萨尔沿着血肉傀儡踏过一定会崩塌的曲折山路一路往前,再次甩开了追猎过来的食尸者。索恩说她看到他的世界中有骑兵封锁道路,于是塞萨尔借着她的目光指引一直走。她说封锁道路的骑兵越来越少,最后几乎看不到了,他才在一处河谷旁停下,想要在此过夜。这地方的植被越发繁茂了,克利法斯确实是占了片很适合开垦耕作的土地。

当然,他还是待在高处。河谷再往前许多步就是处瀑布,站在边缘处,女孩可以清晰看到远方的原野和道路。她的视野远得不可思议。她指了指远方的堡垒,说那里有车队往来,问他们是不是要往下爬,往那边去。

“明天。”塞萨尔说,“我在等野兽人追过来,然后我就会往第一座堡垒动身。”

索茵的眼睛睁大了,这事确实很难解释。“为什么?”她问。

第三百零六章 我们永远都是家人吗

塞萨尔把手扶在瀑布边的古树上。“的确,我是个受诅咒者,但我也是一座城市的守卫者。”

“那为什么,你要在这么远的地方徘徊?”索茵问他。

“要是你想过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在远处徘徊,你就知道我在远处徘徊的理由了。”

“但是父亲一个人死在了很远的地方。”她说。

“这和我们是否会因此而死无关。”塞萨尔说,“有些人可以待在家中等候,但另一些人必须离开,去做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如果不这么做,也许死的就会是所有人了。”

“不能逃走吗?“她低声说。

暮色临近,塞萨尔把河边的木头残骸收集起来,和狗子把它们搭成一个柴堆。索茵坐在他肩上,从树上折下许多枝条,投入缓缓燃起的火堆。除了当时哭到发红的小巧鼻头还有些脱皮,这女孩看起来非常健康,也非常敏捷,对不同环境的适应不比他差多少。

他盘起双腿,坐在火堆对面,恍惚间觉得这一幕像是梦一样。“有些人是逃不走的,”他这才说道,“你的父亲本来可以远走高飞,但他没有,他知道自己的家人无法像他一样逃走。”

索茵停住了,一时间似乎陷入沉思中。“是这样。”她半晌才说,朝身后广袤的原野和丘陵眺望了一阵,然后低头看向不远处漆黑的河水,“但一切都还是不见了,所有人,所有的炉火......”

“是的,”塞萨尔说,“我们未必可以考虑到事情的每一个方面,就算做了,结局也未必会如我们所想。但我觉得,如果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只有我能承担,那我就会去做。人们可以选择逃走,独自坐在荒野中面对黑夜,也可以待在炉火前和家人一起等待,和家人一起死去。前一种,意味着人们生存的渴望占据上风,选择抛弃无法逃走的人,后一种,意味着人们希望和家人一起相拥而眠,也一起死去。但是,只有我现在的选择指向希望。”

“这条指向希望的路很难走。”女孩低声说。她眨了下眼睛,抽抽鼻子,又用手擦了下自己泛红的鼻头。

“的确,”塞萨尔再次答道,“那你觉得,为什么我们要走这么难走的路呢?”

“正因为它很难走,才没有其他人能走。”索茵说。这话是真的,至少对他如今的处境来说是真的。

女孩的声音告诉他,她从父亲死去的悲哀中走出了些许,她为自己在争执中表现出的聪明而高兴。塞萨尔感觉到她的情绪,同样也产生了些许慰藉。一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若是很聪明,年长的人就会喜欢和他们交谈,要说理由,也许就是想看到这种反应。

塞萨尔觉得,让人心生慰藉的不是孩童的天真本身,因为,孩童的天真只是一种不经掩饰。让人感到慰藉的,其实是那些在不经掩饰之后仍然美好的灵魂。

索茵指了指远方的城塞:“如果你的部族在很远的地方,那些近处的城塞就是另一些部族吗?”

“你说得不错。”塞萨尔说,“那些疯狂的野兽人想要摧毁我的部族。我们眼前的部族,也想趁着我的部族受难一并摧毁我们。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层面也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了。只是,我不想眼看自己部族的炉火熄灭,眼看着炉火前的家人也都流离失所,所以,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来妨害他们。”

“但是我的弓箭不够锋利,我的弓弦也不够强韧。”索茵说,“如果它足够锋利,也许我可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张开弓,对准那些......”

“这未必不是一种想法,不过,你也许可以看得更远一些。“他说,“不止是屋舍里的炉火,不止另一个部族。你可以仰起脸来往上看,想一想现在有多少人在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塞萨尔在草地上躺下,为她指了指星辰密布的夜空。他指出了一头狼,但索茵纠正说那是双头蛇座,然后他又指出一柄长弓,她却纠正说那是林间妖精,在林间妖精旁边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星座是古树。

她边说边点头,“它们就像我们,不是吗?一棵古树和栖息树上生活的生灵。”

塞萨尔不知该怎么回应索茵的说法。她坐在草地上,盯着星星看了很长时间,用力攥着他那条手爪尖锐的手。接着她在他身旁躺下,目光还在仰望夜空。

“如果那些星辰是我们所有人的炉火,”她又问道,“那我们所有人在相识以前,也都是同一片星空下的家人吗?”

不得不说,塞萨尔有些吃惊,她突如其来的发言每次都让他很吃惊。他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性的孩子。”他说。

“如果我们头顶的炉火永远都不会熄灭,那我们就永远都是家人吗?”

塞萨尔犹豫了。“我很想说是.......但事

实上,它确实会熄灭。”他看到了她明净剔透的棕色眼眸,就在她长长的睫毛下闪烁,在他胳膊上盯着他。“到了炉火将熄的时候,”他说,伸手指向他们头顶的夜空,“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们刚才的对话一样站出来,为了一丝希望走上一步踏错就会身死的路途。不,该说是一定才会。”

“如果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即使你的父亲失败了,他仍然是你们的英雄。”塞萨尔对她说,“话虽如此,如果那时你想担起希望,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取得胜利。”

“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取得胜利,塞萨尔。”索茵用她很纤巧的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如果我的弓箭能对付的不止是野兽,我一定会用它帮你,如果我做不到,那我就为你看着这一路上你看不到的所有东西。”

“那里会有很多血,会有很多痛苦的死亡。”

“我在狩猎的时候也有很多血,我会学着适应一切的。”她说,然后把脸埋在他的斗篷里,“你能给我讲讲你那边的故事吗,塞萨尔?我听说城镇里的孩子在入睡的时候,父母会给他们讲很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你会讲的一定比他们讲的更动听。”

第三百零七章 两位王后的私会

虽然塞萨尔不想过早讲述战争和历史,但是,索茵的时代和阿纳力克降临、和野兽人诞生以及白魇肆虐是如此之近。有些事情,他也许说得越早越好。

他斟酌用语,去除了历史背景,以故事的方式讲述了一场场战争。他讲了草原人如何集结大军攻向边疆城塞,讲了一座城邦的叛乱如何以夜战突袭收场,讲了贵族和王室的矛盾,讲了一个帝国四分五裂,为了争夺正统皇权不顾野兽人肆虐也不管难民疾苦,——从帝国的最北方到最南端,到处都是疯狂的杀戮,逃难者的白骨已经铺出了一条条长长的道路,为以后的逃难者也刻下了逃亡的路线......

他若是继续前行,从群山中走出,索茵无疑也能看到他们的足迹和尸骨。

讲到最后,塞萨尔陪女孩默默躺了很久,听她的呼吸在火堆燃烧的声响中逐渐变轻,然后用自己的斗篷给她遮盖住身体。

今夜的天空确实洁净,不过在人迹罕至的群山中,夜空总是如此明净,澄澈的月光给河流和野草都裹上了一层银白色,让人心旷神怡。仔细想想,若是无论白昼与夜晚,抬起头来就要目睹阿纳力克那道血红色的长线横亘在世界中心,散发着无边的恐怖,活在这世上未免也太痛苦了些。

“您真是很容易为路途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动摇呢,主人。”狗子说。

“你应该说我更坚决了。”塞萨尔回说道。

......

戴安娜还没从米拉修士的梦里出去,还在研究米拉修士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宗教典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一睡着,他眼前就变成了阴暗狭窄的图书馆走廊。

他绕了几步,在纸偶的指引下去见米拉修士,结果他一开门,却发现自己站在古拉尔要塞城门楼的防御墙上。他把目光越过城外完全摧毁的道路和遍地沟堑,望向北边那座遥遥相望的食尸者巢穴。塞萨尔低下头,看到自己身前的石砖没有纹理,手指触碰的时候感觉像是在碰纸张,这才发现是米拉修士的印象而非现实。

城墙走道上站着阿尔蒂尼雅,她正在眺望远方的食尸者巢穴,她身后不止是卫兵,还有那名克利法斯送进来的内应。这人的金发像席子一样盖在头上,随着雨水落下脸颊。说实话,他的特征过于明显了,哪怕塞萨尔当时不说,皇女也能体会得出。此人站在城墙上,举手投足也不像是个寻常民兵领袖。

塞萨尔环顾四周,发现米拉修士就在他身侧,只是他个头太高,刚才没看到她。“我在整理我最近的记忆,”她说,“如果你想站在旁边看,你就不要开口作声。”

他点点头,视线从修士脸上离开。话说回来,倾盆大雨也确实适合密谋。

“您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殿下。”克利法斯的内应开口说,“这座城市没多久时日了。克利法斯将军终究会赢,就算你想抵抗,你的士兵在和野兽人长期鏖战后也会有心无力。”

塞萨尔看到阿尔蒂尼雅朝此人侧过脸。“你隐姓埋名进入古拉尔要塞,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凯斯修士?”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当年在宫廷帮我打点关系送我南下,现在也会再帮我一程呢。刚才这段话的目的多少有些明显了,一旦措辞不当,我们迄今为止的友谊都会毁于一旦,你不觉得吗?”

她的话里有很多含义。其中一个含义是,塞萨尔当时觉得这人要走草莽路线,纯粹是他太擅长在脑子里编故事了。他看到一个由头就能联想出一堆情节,实际上这人根本就和阿尔蒂尼雅认识。

来自圣堂的凯斯修士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受了冒犯。“我没有逼迫您做任何事的意思,殿下。”他说,“我只是告诉您希望在何方。”

“如果我是你,我会放下自己的话术,真诚地讲述自己的想法。”阿尔蒂尼雅回答,“如此一来,就算我们的谈话失败了,你至少也能靠着自己的真诚回去,当作什么无事发生。若不如此,有些人就会因为他的喋喋不休而遭难了。”她把视线转回到食尸者的巢穴上,“当然,我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修士,”她顿了顿,“你能意识到这个玩笑传达的情绪吗?”

修士点点头,“我看的很清楚,殿下,你对克利法斯的筹谋心怀不满。”

塞萨尔觉得,任何有自主意志的人都会对老将军心怀不满,他勾勒的蓝图太细致,安排的过程也太详尽,容不下他人的丝毫意见。克利法斯兴许认为他献身奉献,摒弃了自己的私欲,但塞萨尔认为,裹挟了太多他者的自我牺牲更像是一种强迫和疯狂,绝非任何英雄主义。

“如果你理解了,”阿尔蒂尼雅说,“你就该理解我宁可战败而去,带着自己的残兵逃往他处,我也不会跪在克利法斯的营帐里接受他安排的婚配。”

“特里修斯皇子认为,一切矛盾都可以在相识中解开,况且待到将军率兵南下,你也还有机会和皇子争出一个优劣,殿下。若你在将军的帐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屡战屡胜,你何愁没有权力否认他的意见,又何愁无法决定自己的婚事?”

“这话的意思是,先给我戴上镣铐,然后说我可以戴着镣铐争取权力?我可不可以说这是克利法斯坐在看台上让我们争宠,谁能讨得他的欢心,谁就能得到他施舍的钱币?”

凯斯修士严肃地抿了下嘴唇,“想想你现在拿着肮脏的工具包,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修缮工事和找工人们质问的样子吧,殿下。满心忧虑地操持下人的营生不是您该做的。您应该做自己值得的事情,就像我一样。归根结底,什么样的人就该待在什么样的位置,您应该骑在战马上指挥帝国精锐为您而战,而不是和去年还在当农民的雇佣兵一起站在泥地里,争执怎么守卫还没修缮完好的城塞——甚至还是另一个国度的城塞。这让我很困扰。”

“你为何而困扰,凯斯修士?”

塞萨尔发现,阿尔蒂尼雅对自己如此行事的缘由避而不谈,仿佛她不是在效仿,也和个人兴致无关,确实如凯斯修士所说是被迫一样。

“为你如今受迫的处境。”凯斯修士边说边挤掉自己发间的水。

“你觉得我在宫廷里更受迫,还是在此处更受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