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132章

作者:无常马

他们继续前进,到了给军械做抛光打磨的工坊,无论是火炮器件还是士兵的盔甲兵刃都得在这地方过一遍,不然就会生产出一堆布满金属毛刺的废品。

出于体力和耐力

的考虑,这地方的工坊用上了孩童,在旁边看着他们一起干活的也都是带孩子的妇女。他们要干的不多,相对其它工坊来说挺轻松,——只需要涂上磨料,把器件固定在水力运转的飞轮上等待抛光完成,就没有其它事情要做了。问题在于,整个工坊都充斥着呛人的灰尘和金属粉尘,不仅让人呼吸不畅,眼睛也会刺激得难受。

“这地方的工人都会轮班,”事务官说,“虽然他们出来的时候会满脸眼泪,不过等缓过了气,他们还是可以交替干活。”

塞萨尔觉得再这么干下去,等到以后有了民间自发组织的工会,他就是头一个要被打倒吊上去的人了。

“找希耶尔的祭司问有什么防护措施。”他摇摇头说,“记下来,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城中心去见那些神殿修士。战争期间我们防护过食尸者的瘟疫,没道理防护不了这些抛光粉尘。”

“其实给士兵做皮革甲的工坊也很遭。”事务官小心地说,“你都想象不了那些皮料恐怖的气味,浸泡那些玩意的大缸里全都是黑色腐液一样的东西。最近在那地方干活的人发起了一场小规模暴动,因为有很多人觉得自己活在炼狱里,还不如死在逃难的路上算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我也有熔炉之眼

塞萨尔觉得,这位事务官颇有些古怪,以他的阶级立场而言,他说的实在太多,倾向性也太过明显。虽说事务官已经把话语表达的尽可能委婉了,他还是能听出此人话里的偏向和暗示。而且,事务官找上自己也快得过了头,他来索多里斯没多久,甚至还没遇见任何一个地方管理人员,这人就像等待已久一样找了上来。

他仔细回忆,不由得想起了戴安娜昨晚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在堆放的文件中,涉及到索多里斯的一封仅仅提及了运输能力缺乏,这位事务官却在带他走了一遭河岸后直接转道,直奔抛光军械的工坊而来,接下来,他似乎还想带路直奔皮革工坊。

塞萨尔觉得挺有意思。不管他是从哪来的有心人,不管他是想达成什么目的,既然他爬到了事务官这个能和自己对话的位置上,就说明他要么颇有来头,要么颇有能耐,而且胆子也很大。

他招呼狗子过来,叫她拿出纸笔。“把事务官的发言都记下来,一字不差地记录。待会儿我们拿回去仔细对照考察。”等看到狗子从事务官最初的发言开始抄写,塞萨尔才回过头,“我们继续,皮革工坊我大致了解了,还有其它吗?”

事务官死盯着无貌者,看着她以一字不差的精准把他先前的所有发言都记了下来,似乎是有些惊悚,额头也冒起了汗。

塞萨尔看他情绪紧张,于是伸手指向他们右侧一栋巨大的灰色工坊。“我记得这是军械工坊,当时我接收索多里斯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现在它有什么变化吗?”他问道。

“军械工坊。”事务官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拿袖子擦了下眼睛,想要拭去落到眼帘上的汗。这地方确实很闷热。“这也是个......见鬼的地方。”此人这才继续说了起来,“灰尘太多了。人们都知道,在军械工坊待哪怕一个上午,呕出去的泥块都能堆成一小片土坡。有个戏谑之言说,这边抛光军械用的都是军械工坊的工匠呕出去的带着血的沙砾,至少打磨火炮部件是绰绰有余。”

“在戏谑之言以外呢?”塞萨尔问他,“我想听点实际的。”

“有不少人病死了。”事务官小心地说,但看到狗子在旁边一字不差的记录,他还是眉头直跳。“除去灰尘之外,”他说,“噪声也把一些人给弄聋了,每天都有三个班次轮换,声响也一刻不停,很多人现在几乎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再就是高温,索多里斯这边本来就温度很夸张,锻造的地方就更恐怖了。有些人干渴得无法忍耐就去舀淬火用的水喝,一直都在因为这事死人。”

“一直?”

“工头完全管不住。”事务官对他说,“有些人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也还是想喝,只要待一段时间就忍耐不了了。用他们的话说,酷热和干渴当头,哪怕摆的是毒水也得喝下去。我有个朋友在工坊待的挺久,不怎么愿意提这些事,但只要别人提起来,他就在旁边叹气。”

“你的朋友一定很有耐性。”塞萨尔说。

事务官故作无事地耸了耸肩。“他也觉得自己很有耐性,不过我想,耐性总归都是磨砺出的。”

“这边的水源供应很成问题?”

“这边的河水不大能喝。”事务官委婉地说。

“继续说。”他道。

塞萨尔和这位事务官沿着整个索多雷斯穿行,倾听他对各个工坊的描述。不得不说,此人提供给他的,其实是他如今已无法觉察的,或者说,——极为欠缺的视角。

从狗坑的贫民窟中走出,乃是一件无法回头的事情。在那之前,塞萨尔还勉强算是活在其中,在那之后,无论他表现得如何体恤平民,不管是在脚手架旁和劳工问话,还是拿着工具打磨几把像模像样的军械,只要他无法长期身处其中经历和观察,他所能得到的,也只会是一些破碎且无意义的感受。

这其中当然有他先验视角的成分。在很多事情上,塞萨尔天生比别人看得更远,但他对现状的怀疑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他在给自己纠错。

先人一步的手段带来的不只是好处,还有他所行使的手段无法避免的副作用。正因如此,对他首当其冲的不会是取笑那些无知者,——比如说取笑克利法斯对经济理论的无知,取笑老家伙完全信任他们的银行家罗莱莎女士,——而是在切身体会上洞悉他仅仅在书本上看过的文字。

塞萨尔需要明确它们在现实中的体现,并对每一处可能存在的问题都予以弥补。

回到贫民窟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别说他本来就没那么高的道德情操,以这世界的复杂程度,也不允许他把眼光仅仅放在劳工身上。这完全不现实。相应的,寻找和抓住每一个机会以及每一个人就显得弥足重要了。等到他

和事务官走遍了索多里斯,只差城区最中心的医院时,狗子已经把他们俩的对话记了厚厚一叠纸。

条件所限,很多手段并不现实,诉诸空泛的道德,在这个人命不如纸的年头也不实际。所以塞萨尔倾向于寻找更符合他们利益的理由和行事方式。他要做的,是在其他势力还在摸索着建设工坊的时候先手完成下一个步骤。

事务官想在神殿驻扎的医院和塞萨尔告别,因为这地方完全不归他管,但塞萨尔让他先待一会儿。他在道路旁翻了一阵狗子记录的对话,再次确认了此地情况。

“我姑且问你,”塞萨尔说,“如果我可以依次解决索多里斯的大部分问题,甚至牺牲了工坊本身的工作效率和供应成本,你可有能耐去其他大型城镇里观察各地工坊运作,并想方设法和地方工匠达成关系?”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大人。”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说,给那些迫于战争的压力不敢作声的工匠别的选择,你可明白?找个隐秘的地方开集会,把其它城市的工坊里怀着不满的人都召集起来。先大肆渲染那些行当的危害,把你们调查出的残疾者、病危者和死人都展示给他们看,然后跟你的人指出他们另有生路。以你的口才,这并不难,对吗?一旦集会开到一定程度,就联系我们的人去接应,把他们都送到我们这边来。说真的,我这边人手缺的夸张,有多少就要多少。”

事务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大人能展示出结果,那我也可以去当间谍,去其它领地当演说者和煽动者。”

塞萨尔端详了他一阵,“先前的暴动和你有关系吗?”

事务官立刻摇头。“那只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只是个旁观者。”

“意思是你事先就知情?”塞萨尔问他。

事务官咽了下唾沫。“您让我有些紧张,大人。”

“我不介意你在南方一些地区发起暴动,趁乱带着你组织好的人逃过来。”塞萨尔对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另外,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我不觉得一个地方工匠能有你这种见识和能耐。”

“我只是个流亡者。”事务官越发小心地告诉他,“因为索多里斯以往的秩序毁于一旦,需要很多人手,我才侥幸爬到了这个位置。”

他们俩对视许久。“你信仰哪个神?”塞萨尔忽然开口问他,因为他发现这世界很多神秘莫测的人都是修士,其中分支教派的修士要更多些。

“萨加洛斯。”事务官低声说。

塞萨尔眉毛扬了扬,考虑到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和自己的关系,这家伙肯定不是大神殿的修士。“哪个教派?”他问道。

“这个请恕我无法告之......”

“我和你们的大神殿有仇,曾经有个躯壳像熔火一样的人从熔炉之眼里落下来想把我给杀了。”

“我来自流亡教派!”萨加洛斯的修士立刻叫了起来,“我们是不容于大神殿的一支教派,——熔炉之眼是无意志的,即使大神殿可以利用,也不代表它和您有任何矛盾!”

那可是萨加洛斯和阿纳力克的矛盾,怎么可能没有矛盾?不过,塞萨尔想,只要他自己不把自己扔进熔炉,那确实是没有矛盾。

既然神是无意志的,会一视同仁回应所有时代的所有信众,既不分正统和旁支,也不管异端与否,哪怕是一个乡野村夫都有可能忽然得到神的回应。进一步说,连熔炉之眼也是无意志的,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由他支持的教派去呼唤和使用熔炉之眼?

塞萨尔老早就想用熔炉之眼的视线烧一烧庇护深渊的黑暗了。

倘若他们可以承担的起呼唤熔炉之眼所需的耗费,且他支持的教派比萨加洛斯的大神殿更进一步地回应了神的期望,那么,凭什么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就是唯一的正统?既然他有希耶尔的大神殿支持,他为什么不能扶持一个分支教派和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

该让那个追了他一路的老东西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了。

第三百六十章 无头骑士伊丝黎的困扰

......

在军营等待接见的时候,伊丝黎只觉又无聊又累,第三视野下的世界更是诡异虚幻,好像往现实世界上洒多了斑斓的油彩。她很想调侃一旁的守卫取乐,但她做不到,因为她的脑袋被人封在玻璃容器里,眼睛上还蒙着块布。

她在营帐外抱着胳膊等了好久,士兵大概很好奇这家伙竟然没有累得垂下头,把脑袋搭在胸前。不过她知道,要是她的头盔垂下去,她那诡异的颈部断面就要给人看光了。

“加西亚将军要见你。”传令官说。

伊丝黎没有吭声,不过她也没法吭声。这无疑是个可悲的困境,想到塞萨尔嘲笑她的诸多努力就像拿个勺子敲他的后脑勺,除了烦人毫无意义,她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她迄今为止的一切作为当真毫无意义?

她不相信,或者说不想相信。

传令官带着她进入大帐,穿过一道道幕帘,途径了一系列军队高层的大帐隔间。和她另一个叔叔比起来,加西亚叔叔这次出征何止是大动干戈可以概括?他们不仅有镇压贵族叛乱的准备,还做好了迎击北方克利法斯大军侵袭的准备。虽然后者扑了个空,不过,若无克利法斯支援,叛乱的贵族军队也支撑不了太久。

最靠内的正是加西亚的隔间,看着实在很阴暗。昏黄的油灯没有映出太多东西,除了一张铺着地图的长木桌,就是将军那张面色漠然的脸,像是灯光下一张面具孤悬在沉郁的黑暗中。

“你好,伊丝黎。”他说,“我听闻你无法说话了。”

伊丝黎拿出手抄本提笔书写,然后递给加西亚看。“我可以先坐下吗,加西亚叔叔?”

“当然可以,”加西亚说,“你想做什么不用过问我。另外,你需要点汤吗?我听说你最近滴水未进,也不见你吃任何食物。”

是的,她是没法用身体正常进食,她只能对着自己的喉管往里头灌水、汤汁和不需要咀嚼的流体食物,还没法尝味道,但当着别人的面干这事?她才不想。往一个断头的脖子里塞东西已经够诡异了。

她只是躲着干这事而已。

伊丝黎再次提笔书写,把手抄本递给加西亚看,“我受了严重的面部创伤,叔叔,请原谅我不敢见人,到哪里都戴着头盔和面具。我甚至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好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加西亚说着身体前倾,把肘部搭在木桌上,十指也交叠起来。“但我听说你犯了些大错,失败归来,可有此事?”

伊丝黎照旧提笔书写,“没什么,只是我敬爱的塞萨尔叔叔妨碍了克利法斯的攻城战。”她甚至不想写这个名字,哪怕写了,都有种拿匕首在他的名字上用力戳刺的渴望。她费了好大劲才按捺住。

“这么说,所谓你自己的事情,就是帮克利法斯将军妨碍你的塞萨尔叔叔了。”加西亚说,“并且,这段期间你每次出了意外,都是你在自己的复仇路上摔了跟头,绊得头破血流。现在,你甚至受了连你都愈合不了的重伤。你告诉我,我要拿你怎么办,伊丝黎?”

她看着他。“我想待在军队里,”她先写了半句拿给加西亚,然后又拿过来,写下另外半句,再拿过去,“我会老实出战,对付我们现在以及将来会遭遇的所有敌人。”

“你就待在主军营等候吩咐,伊丝黎。”加西亚摇头说,“你萨伊诺叔叔太热衷奇谋了,每次都把你当成炮弹到处扔,但现在是我指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不想在满地尸体里找你的残尸把你拼起来,丢了什么东西,还得浪费我自己的时间。”

伊丝黎无声点头,老实乖巧地端坐在长椅上。

“以及,”加西亚继续说,“不管你对现状了解与否,我都要和你讲讲接下来的战争。”

她写了段回应:“我会听话记下来,叔叔。”

加西亚伸出食指,按在地图中他们军营坐落的位置,说:“先不管我们王后大人的私人恩怨,也不管北方的皇位继承问题,只说形势。目前来看,你的塞萨尔叔叔已经纠结了比贵族叛乱更加夸张的势力。先是规模庞大的雇佣军,其中还有黑剑的一支;然后是披肩会的大量神职人员,还因此引来了希耶尔的大神殿高层;最后是一个完整的法术学派,叶斯特伦学派本来驻扎在安格兰,如今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身处古拉尔要塞周边区域。”

伊丝黎想了想,迅速提笔书写。“他很早就在筹谋了。他手里有北方的皇女,还有叶斯特伦学派的既定继承人。”

“认识的不错,”加西亚看着她的手抄本说,“虽然还是有私怨在内,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宰相不止给了金钱和物资支援,还派了他的军队和指挥官过来辅助我们作战。赫安里亚起初还想借刀

杀人,想要他那名皇女死在守城战里,现在他多半是认为一定会有一战了。这场冲突之复杂,我恐怕是想避也避不开。”

“很复杂吗?”她写了一句问他。

“皇位冲突、学派战争、神殿恩怨、贵族叛乱。”加西亚挨个道来,“虽然你塞萨尔叔叔替我们解决了野兽人南下和克利法斯率军出征的麻烦,但他本身也作为麻烦的核心出现了。他和他的支持者像根刺一样扎在从古拉尔要塞到冈萨雷斯的所有区域。”

伊丝黎其实早就清楚这些事了,她回到加西亚的军队就是要继续她的复仇。不管有多磕磕绊绊,这事也必须要做。

至少,这次会是真正的领土战争,而非一场只需死守边防要塞的围城战了。

“起初.......”加西亚皱眉说,“起初埃弗雷德四世还有些犹豫,后来见了找他诉苦的众多逃难贵族,他多半也已经下了决心。战争尚未结束,塞萨尔就实质控制了这么大范围的领土,不仅赶走了本来的地方贵族,还招揽了这么多不同的势力,等到战争结束,又让人如何想象?要知道,多年以前他才刚从贫民窟里逃出来,连找个剑术老师都得找我借钱。”

第三百六十一章 叫我母亲

人上了年纪就会记不清楚时间吗?分明也就短短两三年,伊丝黎想,短到不可思议,仿佛一个恍惚间就会过去。

仔细想来,有关塞萨尔的一切都荒唐得超乎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即使从王国军事学院毕业都是个受人称道的事情了,他却从边远城邦血统混杂的私生子一路走到了这等高度。不过,她转念想到,塞萨尔似乎是个神选,如此一来,最荒唐的事情就不再是时间,而是他竟然是个神选。

还是个野蛮人神选。

......

塞萨尔目视萨加洛斯的修士离去,随即陷入思索中。这事从着手到收获还需要不少时间,在此之前,还是先把领地里的事务处理妥当,再去克利法斯的领地会见银行家罗莱莎才更紧要。

接下来的时间,倘若情势无法缓和,他要应对的就不止是死守要塞这等程度的战争了。后勤物资勉强还够用,所以最重要的还是钱。维持雇佣兵和战争的开销要钱,雇佣更多雇佣兵军团也要钱,无论他待在什么位置,钱永远都是最紧缺的东西。

塞萨尔步入已经完全改建成医院的市政官府邸。到了第一层的大厅后,他发现还是列维塔修士在主事,来索多里斯不久的神职人员都在听他的吩咐行事,于是不再过问。神殿的医院他没有太多过问的打算,姑且观察个大概即可。然后他前往顶层,想去米拉修士复原出的小图书馆里看看现存的图书。

沿着螺旋梯级攀登时,他在走廊入口看到了叶斯特伦学派的法师。虽然此人对他颔首示意,但想到当时差点把他当书吃掉的法师,他还是心有余悸。说实话,他宁可自己身边的是希赛学派,焚城者的名声固然可怖,但怎么着也比诡异莫名的灵魂剥夺者好多了。

塞萨尔看向菲尔丝。“你对他们的领袖有什么印象?”

“是个挺虚弱的女人。”她说,“看着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声也挺轻。”

“你认真的?”他颇感疑惑。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事有任何说谎的必要吗?难道你没见过她?”

“戴安娜没和你提过伯纳黛特的事情?”

“没有,她不大愿意说她母亲的事情,但我都亲眼见过了,还有什么再说的必要?要是你有问我的功夫,你就该自己去看看她。”

塞萨尔犹豫了,是和叶斯特伦学派有关的一切都笼罩着诡异的谜团吗?他分明记得,那是个周身寒霜笼罩的冰雪精灵一样的人,按戴安娜的说法,是药剂激发了学派千百年前就往他们祖先的血脉里掺杂的异物。

他来到小图书馆,徘徊了一阵,发觉藏书几乎都是戴安娜在米拉修士的思维图书馆中理出来的书,于是不再多看。行至静室时,他发现门缝中渗着寒意,在索多里斯这种闷热的地点很是稀奇,若无太大意外,就是戴安娜的母亲了。

塞萨尔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他起初还有些犹豫,思索自己冒然会见伯纳黛特是否太过莽撞突然,但看着菲尔丝在这盯着自己,他又想证明自己在会议厅上见过的才是真实了。总该有一个人的说法是假的,难道还能是他吗?

跟他猜的一样,他轻轻敲门,听到的就是伯纳黛特带着刺骨寒意的话音。得到她的同意后,他隔着门缝看,看到的也是那位肌肤几乎半透明的精类一样的生灵。静室安静得过头,陈设也简洁异常,除了木制的椅子和小桌子一无所有。

塞萨尔推门而入,伸手搭在菲尔丝脑袋上想让她看清楚,结果手指刚一触碰,仿佛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扭转了现实的轨迹一样,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环绕伯纳黛特的白霜不是像烟雾一样飘散了,而是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完全变了个人,不仅是半透明的肌体消失不见,那头长发的色泽和质地也和戴安娜丝毫不差。

他把手从菲尔丝头上挪开,立刻看到了那个冰雪妖精,再把手放回去,又看到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以菲尔丝另一个层面的身份,或者说以菲瑞尔丝的存在,发生这种洞见真实的事情并非不能理解。他没想到的是,那个身为戴安娜母亲的伯纳黛特,她竟然不是记忆和人格受到侵蚀,而是像个雏鸟一样栖身在她自己的蛋壳中。

“介意我和另一个你说几句吗?“塞萨尔问那个笼罩着冰雪的精类。

她斜睨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这人的眼睛冷漠透明,和冰块一样,他觉得她的视线都带着股寒意。

跟塞萨尔的猜测一样,他一握住菲尔丝的手,就看到了只存在于戴安娜回忆中的人。那确实是名虚弱的女性,所穿衣物和另一个她自己一样,都是一袭雪白的长袍,袖口以带波状花纹的白花精绸做成,腰间还束着长长的丝带,浅绿色的头发垂落至腰就像水草一般。

可以说,她的气质和这处静室完

全相同,眼睛里还有股闷闷不乐的怅惘。她落座在木桌前,就像朵苍白的睡莲落在小木舟旁,在荒凉的月夜林间随着水波飘荡。看到塞萨尔接近时,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似乎已经习惯了可以看到他者却只能由另一个自己出面谈话的事实。

“我听戴安娜谈过你的事情。”塞萨尔说,“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存在了。”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反应,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亦或是没理解他在说什么。他拉着菲尔丝来到书桌旁,不由得盯着她陷入了沉思。他思索着戴安娜提及伯纳黛特时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想看看它们能否唤起一些反应。

思索期间,伯纳黛特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塞萨尔,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见他不言不语,她竟然扶着木桌支起了身,伸手抚摸他的脸。

这柔荑白净温暖,有些潮湿,感觉纤巧无比,让人莫名感到紧张。直到她从他耳畔取下一缕浅绿色的发丝,他才发现是戴安娜的头发丝落在了他头发上。

伯纳黛特看着自己手心的发丝,忽然泛起一丝微笑,然后又抬头端详他。也许是因为她毫不避讳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她观察他时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微笑,亦或是因为她和戴安娜太过相似,气质却大为不同,触碰他的脸颊上就像在触碰一个孩子。不管是什么原因,塞萨尔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这事情说出来不怎么道德,但他确实爱她,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爱她。

伯纳黛特从他头发里寻找下一根戴安娜的发丝时,他低下了头,好让她不需要继续往前探身。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他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如果你想把你女儿的头发丝都找出来,”塞萨尔说,“你可以告诉我,好让我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