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之前就读过龙族的路明非 第183章

作者:诡船

  在六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就褪去了黑道至尊的面具,他扮演的是一位八卦且市侩的拉面师傅,并且拉面师傅这张面具一戴就是六十多年,已经牢牢粘在脸皮上,和肌肤长在了一起,到了很难再摘下去的程度,所以在自己看来,这个老人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属于黑道至尊和最强混血种的威严,反倒像个平凡、庸碌、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普通人。

  “别管我是专业的什么了,我是专业的拉面师傅也好,专业的感情咨询师也好,倒是你……”上杉越盯着源稚生,“我看你应该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正缺人倾诉对吧?”

  “年轻人,伱今天运气很好,因为今天我心情不错,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都可以留在我这间拉面摊里,吐槽那个把你抛弃的负心女也好,为你恋爱里的过错深深懊悔也没问题,总之你心里想到什么就尽管说些什么。”上杉越一击掌,“我告诉你年轻人,我可是过来人,你最好听我的劝,不然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很容易把自己憋出病来。”

  听着上杉越滔滔不绝的劝解,源稚生微微失神了片刻,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您想岔了,我并没有失恋……只是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哎哟,我就说嘛,年轻人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嘛。”上杉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是家里出了事啊,家里出了事的话那可确实是比失恋更糟糕!”

  “家里有什么情况方便说说么?放心,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家里人,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拉面师傅,你和我这个陌生的拉面师傅说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上杉越看着源稚生平静的脸色下遮掩不住的愁容,他轻轻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微笑着说,“我看你满脸的倾诉欲,‘我很苦恼’这几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源稚生看着老人和蔼的脸,老人的手掌尤为温暖,拍在他的肩膀上就给人一种莫名安心的力量,好像身上淋得湿冷的雨水都变得温暖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把最近一系列糟糕的事向他倾吐,然后从他那里得到慰藉……尽管源稚生知道这些多半都是他的心理作用在作祟,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老人的确给他一种可以赖以信任的感觉。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因为源稚生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在他的观念里,对一个人产生信任的感觉是很难的事需要花上长久的时间来相处,源稚生从没觉得哪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值得信任,哪怕是对于初次见面的橘政宗他也下意识地报以警惕。

  但对于眼前的老人……或许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称之为“信任”了,而更像是一种“依赖”。

  这就是拉面师傅的力量么?让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对他产生莫须有的依赖感……真是种可怕的力量啊。

  沉默了片刻后,源稚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始低声说:“最近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死去了,死伤的人数很多。”

  “尽管我每次都告诉自己,谁都会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能死的,有人死去是人之常情……但目睹死亡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因为一个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了。”源稚生静静地说,“他的故事,他的经历,他的一生,他辛辛苦苦了半生却什么也带不走……渐渐的,他会被社会遗忘,被周围的人遗忘,最后被整个世界给遗忘……”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上杉越轻轻鼓掌,“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能有这么深的人生感悟!”

  上杉越意外的看了源稚生一眼,表情就好似寻觅到了知己那样兴奋,随后他又忽然意识到在别人说起家族的哀事时,露出这么一副欣然惊喜的表情是不是不太合适,于是他又轻咳了两声,压低声音说。

  “咳咳……你说死了很多人?听你的意思,你们家族似乎很庞大啊,而且你家里发生的事应该不小,又是受伤又是死人的,听起来很严重。”上杉越摩挲着下巴,眉头紧锁,对源稚生问道,“所以你现在满面愁容的,是因为你们家里死了很多人,你为此而感到悲伤?”

  “只是一部分原因。”源稚生轻轻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道,“让我更难以接受的其实是我的老爹……不,是我曾误以为能视如父亲和师长般的男人,那个男人欺骗了我,让我以外他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对象,可家里最近发生的祸端从根源上都是因他而起,许多族人都因为他死去,很多人都流血……”

  “我向他发起质问,替那些族人向他讨要一个交代,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源稚生低声说,“说实话,我心底也抱有着那么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但是那不可能,于是我只能期望他能坦诚告诉我真相,并向那些死去的族人们诚恳地认错……他曾经这样教导我。”

  “他说过,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停的犯错,要判断一个男人在犯错后值不值得原谅,并不是看他犯下的过错是轻微还是严重,而是看他犯下过错之后能不能勇于承担,会不会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反思与忏悔,有没有弥补自己过错的决心与意志。”源稚生回忆着橘政宗教导他这番话时的语气,“而如果一个人在犯下错误后甚至都不敢直视自己的问题,只是一味的逃避,那他就是懦夫……当一个男人变成懦夫后,无论如何他都不值得被原谅,哪怕他的错误很容易弥补,但那份耻辱会伴随他的一生。”

  源稚生至今还能回忆起橘政宗对他近乎全部的谆谆教导,他以前觉得那个男人就是这样,把你当成儿子看待,他就会恨不得把他参透的那些人生的道理一股脑全部灌输给你,就像父亲都会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塞给自己的孩子,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孩子需要的。

  源稚生曾经也把那个男人的每一句教诲都当成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价值更甚于金钱和权力,这是那个男人留给他的最有意义的东西,就像是那个男人告诉他的,这就是一种传承,只有把这些道理全部都融会贯通了,他才能变得和那个男人一样,成为能够支撑起日本黑道这么庞大组织的男人。

  可源稚生如今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欺骗,那个男人对他说过的一切都是谎言,他开始无法分辨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传授给他的这些道理究竟是正确的还是谬论,他想忘记,但这些话早已经在脑海中根深蒂固,不自觉地他就模仿那个男人的语气说了出来。

  即便源稚生的话已经把他的身份隐喻得足够明显了,但上杉越的注意力都放在源稚生的话里,并没有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上多想。

  “很老气的话,太老气横秋了,真像那些从昭和三十年活到这个世纪的古董老头口里说出来的。”上杉越双手环抱胸前,对源稚生的复述做出点评,“不过这些道理本身没错,就是太大太空了,这是日本人一贯的毛病,总喜欢讲一些虚幻又空洞的道理,什么男人应该怎么怎么样……什么这个世界如何如何……拜托!以为自己是活在江户时代的武士么?在现在这个年代,应该只有那些没长大犯了中二病的孩子才会用这么老套的句式吧?”

  源稚生被上杉越说得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来,这个老人的反应和曾经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橘政宗最开始对他用这些教导性的话语时,源稚生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社会居然还有这么古板的老家伙,只是在橘政宗常年的熏陶,潜移默化中,源稚生慢慢的接受了这些,并一度把这些教导奉以为人生的信条。

  但此刻上杉越富有批判和嘲讽的话让源稚生猛然想起了,他原本就不是喜欢被这些规矩和道理、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的人,他记住这些只是因为他敬仰橘政宗,这是一种刻板记忆……就像很多小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课本上的课文,只是碍于老师的威严,或是想在老师的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得到足够的关注与宠爱,于是像个木偶人似的背诵下全篇的课文。

  源稚生深深地看了眼上杉越,或许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在六十多年前果决的抛下无上的权力与显贵的身份,脱离家族,消失在历史里的男人。

  兴许他真的想当一位拉面师傅,所以他一做就是六十多年,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活得这么恣意洒脱,看上去没有一点架子,完全不像是拥有着尊贵的血统与出身的人,因为他做了想做的事,他的生命中没有背负如山般的重担与残忍的欺骗。

  这样的人生……不正是自己追求的么?

  源稚生以为他对这个多半是他父亲的男人多少有了一点了解,他的嘴角无声的扯出一个倦意的笑。

  “是啊,那么老气的话,就和已经过气的武士一样……我期待那个男人给我一个像样的答覆,至少给我一个悔改的态度。”源稚生顿了顿,用失意的语气说,“但是他没有……那是我昧着我的良心、能够给予他的、最后的信任,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同时也意味着信任他的我也辜负了家族中那些流血死去的人。”

  “那时的我恨不得抽出我的刀,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地抹上一刀,然后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个家族……逃离这些沉默庄严却又残酷到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第376章 窘迫的上杉越

  “我懂你的感受……不是虚情假意,我说真的,我特别懂!”

  上杉越频频点头,语气别提有多真情实感了,看得出他对源稚生的这番话也抱有颇深的感慨,他是真的很懂……只是看他点头的架势,脑袋一上一下好像打桩机似的,频率飞快,真的很让人担心这个老人会不会给自己晃出脑溢血……或者是直接把自己的脑袋给晃飞出去。

  上杉越当然对源稚生的话颇有感触,因为他年轻时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经历。

  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在他的家族里担任类似于中流砥柱一类的角色,他现在看上去既疲倦又伤痕累累,不只是肉体上的伤痕,这种伤痕更遍及他的心灵,似乎家族的重担要把他压得透不过气了……上杉越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上杉越看着这个年轻人晦暗而失意的眼神,这简直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啊!

  看起来他们似乎都为家族所累,蒙受了家族的欺骗,最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心境近乎濒临崩溃,只能仓皇出逃。

  去吧只是最后上杉越成功逃走了,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没能逃多远,只逃到了他的拉面摊前就停下了,也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打算逃跑,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休息一下,休息完了就回到家族继续把那山一样的重担扛在肩上,也不知要坚持到何年何月,所以此刻的他看上去才会那么彷徨,那么疲倦。

  不过上杉越在同情这个年轻人的际遇、感同身受的同时,他也替这个年轻人感到庆幸,因为这个年轻人和自己不一样……当年在自己最迷惘最无助的时候,上杉越独自承受着家族的欺骗与外人的羞辱,那时上杉越就是孤独一人,没有任何人能来救赎他,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是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而落跑的,想要逃避一切,包括这个畸形的世界……这一逃就是整整六十二年。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遇到了自己,遇到了一个与他有过相同经历和遭遇的受害者,虽然他看上去累坏了,可他看起来至少比自己有责任心,累成这样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似乎他遭受的黑暗并没有完全蒙蔽住他的双眼……上杉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哪生出的信念,但既然他来到了自己的拉面摊,遇到了自己,这就是缘分,上杉越至少可以开解他慰藉他,试着为迷途的年轻人指引前行的方向。

  “你深爱着你的家族么?”上杉越忽然对年轻人问。

  源稚生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愣,他在片刻的思忖后,说出心里话:“其实谈不上爱不爱什么的……只是那么庞大的家族,在里面生活了那么久,总归会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人,在把他们安顿下来之前,如果我一个人独自逃跑了,我会良心不安。”

  “虽然他们都不是没了我就活不下去的笨蛋,但如果有一天我真要离开家族,他们一定会像牛皮糖一样跟上来,甩也甩不掉……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他们。”源稚生低声说,“可我离开家族的行为本就是一场落跑,我的余生会在耻辱中渡过,如果是我一个人背负这些耻辱,我最多只是活得累一些,可如果那些家伙都陪我一起落跑了,我会感到自责,这种自责会压得我透不过气。”

  有人说过,伱有多爱这个世界取决于你在这个世界上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几个人究竟爱得有多深。

  当源稚生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脑海里不自觉地划过夜叉、乌鸦、樱和绘梨衣的身影,尽管他嘴上说着那几个人都不是没了他就活不下去的笨蛋,但源稚生身为他们的兄长和老大,是脊骨般的人物,他的内心深处就是会觉得那几个人没了他就像是人被抽了脊骨,被抽走脊骨的人怎么活得下去呢?如果他抛下那几个人落跑了,就相当于抛下了自己认识他们这些年以来活过的全部人生。

  “还有呢?不只是因为这些吧?”上杉越目光灼灼地盯着源稚生,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如果你除了你在意的那些人再没有其他的顾虑,你大可以带着他们脱离家族,你不需要有任何的耻辱感或是负罪感。”

  “可你会自责,你不像是一个拥有多么膨胀的野心和欲望的男人,你的自责应该是来源于某种责任感。”上杉越顿了顿,“或许是对家族的,或许是对那个曾经如你父亲般的男人,也或许是你曾犯下某种无法挽回的过错,这种过错就像是一片无形的牢笼和枷锁,将你囚禁……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年轻时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几乎和你一模一样,所以我了解这种感觉。”

  “是的……您说的全对。”源稚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他现在已经更加确信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六十多年前在蛇歧八家任职大家长的那个名为“上杉越”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我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这是我仅有的愿望。”源稚生对不知道他身份的父亲坦诚地说,“没有野心的人不应该坐在上位者的椅子上,没有欲望的人是掌握不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的,我当一个打手或是一把当杀人的利刃都可以,可我根本就不适合当一个管理者……可家族里有那么多的人需要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无法逃避的宿命,这是那个男人告诉我的。”

  这次轮到源稚生滔滔不绝地吐露心扉了,反而是上杉越在听到这个年轻人话里的某个词,猛然的怔住。

  天体海滩?

  什么天体海滩?

  法国的天体海滩?

  这个年轻人好像说……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可这个愿望听起来怎么莫名耳熟?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和自己提到过一模一样的字眼?

  然而源稚生并没有注意到上杉越变换的表情,他低垂着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尽管我知道那个男人欺骗了我,也欺骗了家族的所有人,而家族的其他人是无辜的,我是家族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源稚生轻轻摇头,“这种感觉让我无处可逃,当我能够为家族做些什么却选择什么都不做、只想逃避一切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今后家族所有的灾厄全都与我有关。”

  “如果我在这时候逃避,就等于是我亲手将家族推入深渊,会有很多的人流血,那样以后死去的每一个族人都会变成我的罪孽。”源稚生声音嘶哑地说,“那么多的名字压在我的头顶,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承担的重量。”说完这番话后,源稚生面色苍白地咳嗽。

  哪怕是皇血也无法驱散疲倦和困意,他已经很累了,现在是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休息,本就重伤的他又淋了暴雨,让他的状态看起来更加憔悴。

  上杉越仍然没从他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的脑海中隐隐有个猜测,于是他以各个角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偶然”来到他拉面摊的年轻人,与此同时,上杉越还在脑海里回想路明非还有这个年轻人说过的话,以印证他的猜测正确与否。

  然而上杉越越是回忆,越是觉得他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从庞大的家族出身的富家公子……蛇歧八家不就是日本最庞大的家族么?

  年纪轻轻又是在家族中身居高位……路明非告诉上杉越,他的儿子源稚生如今就是蛇歧八家的大家长,整个家族里还有比大家长位置更高的人物么?

  得知自己被如父亲般的男人欺骗……这不也恰好和路明非说过的他告知源稚生被橘政宗欺骗的真相对应上了么?

  还有愿望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在全日本的年轻人中二之魂都普遍觉醒了的现代社会,从东京大学光顾上杉越拉面摊的年轻人们提到心愿基本上都是那么几句话,不是要改变这个错误的世界就是要毁灭这个错误的世界,好像他们没办法升学保研或是没能追到社团的二次元妹子都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一样……现在又有几个年轻人会揣着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这么微不足道又没有出息的心愿?

  能拥有这种心愿的男人……那必然是他们上杉家一脉相承的种啊!

  上杉越越看这个年轻人越觉得这没准就是自己的儿子……这多半就是自己的儿子啊!

  虽然这孩子身上受了重伤,还刚刚淋了一场暴雨,看起来病怏怏的,但透过那张苍白的面庞,还是依稀能看到这个年轻人秀气而英挺的眉宇,那高耸的鼻梁,那刀削般的眉峰,那雨淋不散的忧郁气质……一看就是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一看就是他上杉越的孩子!

  所以自己在已经决定打烊歇业,不论来什么客人都不再招待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忽然闯入自己的拉面摊,自己第一反应原本是想赶走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在看清他那张脸上憔悴困苦的神情的瞬间,自己的心就软了下来……是了,一定是这样,天底下有哪个老爹看到自己的孩子落魄狼狈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而不会心软的呢?

  所以在这个年轻人对自己诉尽衷肠与苦楚的时候,自己听的无比认真,完全不忍心打断他,甚至上杉越还感慨这个年轻人居然和自己这么有缘,两人有着近乎相同的命运,在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迷惘与无助时,忍不住想要指引他宽慰他……是了,一定是这样,天底下有哪个老爹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踌躇无助时而不想为他拨清眼前的黑暗与雾霭呢?

  上杉越回想着这个年轻人对他说过的话,他基本上已经笃定眼前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源稚生,接着上杉越又回想自己对他儿子说过的话。

  自己好像总共也没和对方说过几句话,两人之间的交谈好像是源稚生讲的比较多,多数都是源稚生在叙述,然后上杉越见缝插针地提问了几句,顺便抨击了一下那个源稚生曾视为父亲的男人说过的话太老土,像是从昭和三十年的老头嘴里说出来的……上杉越回想起这一点的时候,他忍不住暗爽一下,怪不得自己会下意识对这番话抱有恶感,那个玩弄阴谋诡计、欺骗自己的儿子认贼作父的老家伙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

  上杉越继续回忆着,再往前的记忆大概就是源稚生刚来拉面摊的时候,上杉越对他态度恶劣了一点……这也情有可原嘛,毕竟那时候自己又不知道这是他的儿子,接下来无非也就是他看这小子一脸愁容狼狈不堪的模样认定对方是被女人给伤透了心,还拍着对方的肩膀问对方是不是失恋了……

  上杉越猛然顿住了。

  自己有说过么……这么丢脸的话?

  好像确实是自己说出口的。

  所以询问第一次见面的儿子是不是被女人给甩了……真的是一位父亲该做的事么?

  上杉越依稀记得当时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有多么自信,他好像还问过源稚生是不是慕名而来?他还说过源稚生一定是失恋抑郁到自残?他好像还让源稚生对他敞开伤痕累累的心扉,并告诉对方自己是专业的?

  他好像还在心里暗暗发誓这年轻人要不是失恋了,他能把捞拉面的笊篱连带着竹筷子一起生吞下去?

  自己真动过这么离谱的念头?上杉越很想回到十分钟以前,把自己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糊满了拉面汤!

  上杉越扭头看了看汤锅一旁搁置的笊篱和长竹筷,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发怵。

  这些玩意要是真吞进肚子里,自己下个星期只怕都要在医院里渡过吧?说不定还要上明天东京的头条新闻——“年轻的黑道家长深夜拜会拉面摊,致使拉面师傅生吞笊篱与竹筷……这一切究竟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377章 父子

  “越师傅……”源稚生轻咳了两声,“越师傅。”

  源稚生刚才说着说着,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忽然看到眼前的老人一阵变换后又怔怔出神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说到哪一句的时候,这个多半是他父亲的男人开始走神了,源稚生心想,也许是自己一直向对方赘述家族的权与力,自己的话让这个男人回想起了他六十多年前身居蛇歧八家大家长的位置那段时光,对于这个老人来说,那是段不好的时光,也许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想到这里,源稚生隐隐感到有些歉疚。

  但源稚生根本没想到的是,老人压根不是沉浸在什么哀伤或是压抑的回忆中,他走神的原因全都是因为他认出了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而自己刚和自己的儿子第一次见面就说了那么多无厘头又丢人的话,一点都没有身为长辈的气势和威严,这让上杉越觉得老脸无光。

  明明刚才已经在女儿面前丢过一次人了,没想到现在又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丢人,上杉越不禁在想,难道这就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么?惩罚他错过了自己孩子们二十多年的人生,于是让他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颜面尽失?

  不过上杉越不信奉上帝,他虽然偶尔在神社帮工,可他骨子里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神和上帝这种东西求他们的时候就从未显灵过,只有坏事做尽的人遭遇无法解决的麻烦才会想起有神和上帝这么回事,然后穷途末路的恶徒就会腆着老脸在心里一边祈求神和上帝救他一命一边发誓“如果真的能平安度过眼前的困境就这辈子也不偷看隔壁家女邻居洗澡”之类的。

  上杉越觉得这个世界上就算真的有神那也一定得是昂热……上杉越觉得自己今天一切的不顺都是从昂热那个老混蛋拜访自己的拉面摊开始的,还有六十多年前,自从自己认识那家伙后就开始变得不幸,昂热那个老混蛋绝对是个瘟神!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一连串的厄运!

  上杉越的思绪被源稚生的咳嗽声打断,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他认定是自己儿子的年轻人,上杉越深吸一口气,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一生好像从未如此忐忑过,心脏在胸口里“咚咚咚”的,好似擂鼓,几乎都要跳出了胸腔。

  上杉越想起路明非不久前告诉过他,路明非曾托他的师兄转告给源稚生,说如果觉得这个世界无法信任了,就找一个名叫上杉越的拉面师傅,所以源稚生来找了自己,而且这孩子大概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上杉越确实想过源稚生也许会来找自己,但他没想到源稚生来的这么快,路明非前脚刚走,源稚生后脚就赶到,两人就像串通好了似的,以至于上杉越还没开始做任何的心理准备,这感觉就像是奸夫还赤裸着身体就被捉奸在床。

  可现在已经见到面了,自己的孩子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这已经是不容拒绝的事实了,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所以自己该和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呢?

  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么?刚才这孩子说到哪了来着?好像是“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不不不,后面他还说了什么,但自己那时已经走神了,根本没记住后面的话。

  还是直接和这个孩子表明身份?这孩子既然是特地来找自己的,那他多半也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吧?可是表明身份之后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是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寒暄?还是用他们年轻人的方式予以鼓励和安慰?自己当时是怎么排练的来着?

  “空尼几哇,稚生,我是你初次见面的父亲。”……太愚蠢了,怎么想都太愚蠢了!哪有人会用“初次见面的父亲”这种莫名其妙的形容词?

  “稚生,别担心,不必惆怅,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至少比起年轻时的我来说是这样,你已经堪称一个完美的大家长,不用害怕前行的道路上阴云密布,虽然伱失去了一个父亲……但你现在不是又多出一个爹么!Surprise!”……见鬼,真是见鬼了!这股浓浓的无赖腔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是要鼓励儿子还是要拉仇恨?讲这种话只会让儿子觉得你是个不着调的混蛋,这样把他越推越远的!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自己从来没有过儿子,也从来没幻想过自己会有儿子这种东西,早知道就多补几部温馨的家庭剧了,学学里面的台词现在模仿着念出来也好,但那种剧一向是自己最不喜欢的,因为里面没有风情万种身段窈窕的女人也没有火爆刺激的剧情……该死的,都什么节骨眼了还在想这些,现在补剧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在短短时间里,上杉越绞尽脑汁,他的脑袋一生中从未动得如此快过。

  不论是在法国留学,还是回到日本继任大家长,亦或者后来从家族出逃做起了拉面师傅,上杉越这一生都没什么需要用到脑子的地方,他很清楚自己的本性就是无赖和混蛋啊,无赖和混蛋需要动脑子么?不是只需要耍无赖犯混账就行了么?他这一生过得都算有滋有味,哪怕是沦落为拉面师傅的这些年来也从没缺过女人,因为他有着高贵的血统和英俊的面庞,有这两样东西的人需要脑子么……如果说上杉越以前的脑子的转速是三十年前的破捷达,现在他的脑子动作得堪比最先进的F1方程式赛车……他的发动机都要烧坏了!

  几秒过后,上杉越将所有的胡思乱想的纷繁杂绪都赶出自己的脑海里。

  他看着源稚生的脸,他忽然不想再思考什么开场白或是安慰的话,他也不再想着在源稚生面前塑造一个多么光辉伟岸的父亲形象……他不想再给自己找台阶下,他现在只想循着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表达给源稚生……

  那就是歉意。

  是一位父亲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满心纠葛却必须要对自己的孩子说出口的歉疚之意。

  上杉越深吸一口气,把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想藉此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一点,他的脑子里现在完全是一团乱麻,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说出口的会是什么话,是诚挚的致歉……还是混账式的致歉。

  总之不管说出口的是什么,上杉越现在只想对他的孩子说声对不起,哪怕说错了话让源稚生对他这位父亲产生抵触或是厌恶的情绪他也认了。

  “稚生……”

  “抱歉!”

  上杉越刚说出口的话就被打断,应该说在他开口的同时,源稚生也忽然开口了,源稚生的声音更大些,隐隐将上杉越的声音盖过,两人同时说出两个字后又忽然顿住,空气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上杉越愣住了,因为他很清晰地听到从源稚生口中说出的两个字是“抱歉”,所以他陷入深深的不解。

  上杉越心说该道歉的难道不是自己么?是我对不起你啊,你责怪我或是埋怨我都是理所应当,可是你向我道歉干嘛啊?你这样先发制人,把我的话给讲了,岂不是让我无话可说了么?

  源稚生也愣住了,因为他也从上杉越嘴里听到了两个模糊的字眼,听上去好像是……“稚生”?

  但源稚生不敢确定,因为他怎么都想不通对方怎么会一口喊出自己的名字,哪怕有可能是上杉越脱离了蛇歧八家后依然偷偷地关注着家族,知道自己是蛇歧八家当家的大家长,但在不知道两人彼此关系的情况下,他对自己的称呼难道不应该是“源家主”或是“源君”么?省略掉姓、直呼其名这种亲昵的称呼方式难道不应该是发生在彼此熟悉的长辈与晚辈之间么?哪怕是在整个蛇歧八家里,能够称呼源稚生为“稚生”的也仅仅只有他曾视为父亲的橘政宗一人……可源稚生又觉得自己没有听错,老人刚才对自己的称呼就是“稚生”,虽然是短短的两字,源稚生的心里却萌生出一种归属感。

  这种归属感蛮莫名其妙的,好像他生来就该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称呼为“稚生”,源稚生心底生不出半分抵触的情绪,他甚至觉得这个男人称呼他为“稚生”时的情感比喊了他“稚生”好几年的橘政宗的情绪更加自然、更加饱满。

  “很抱歉,也许是我提及到了让您不悦的往事。”源稚生对上杉越鞠躬,“讲话的时候入了神,一时间忽略了您的感受,抱歉。”

  “不……你不用道歉。”上杉越的表情复杂,沉沉叹气,“你的话没有让我产生任何不悦,所以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