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诡船
“除了保护少主以外,我不需要其他的使命。”樱淡淡地说。
樱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源稚生,尽管是匆匆一眼,但还是被路明非给捕捉到了,那眼神很熟悉,就像夏弥看楚子航的时候,樱井小暮看风间琉璃的时候,包括绘梨衣看自己的时候……大概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在看心爱的男人时眼神会格外温柔,除了诺诺。
捕捉到樱的眼神的并不只有路明非,还有上杉越,上杉越会心一笑,也没有声张什么,只是把四碗拉面依次摆在众人的面前……尽管上杉越嘴上不待见路明非,但煮面的时候也算了路明非的一份,这个老人的心肠从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坚硬。
当然,绘梨衣的那碗里,肉依然是最多的。
“稚生你今晚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蛇歧八家和卡塞尔学院合作的事吧?”上杉越坐在源稚生的面前,隔着食台问,“虽然这些年不在你身边,但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是会大半夜跑来向老爹倒苦水的人,你来找我一定不是因为公事,你很有能力,那些事没办法真正困扰你。”
拉面的热气在舞台车里缓缓缭绕,沉默了片刻后,源稚生还是妥协般的点点头,家族的事的确不会让他操心到来大半夜打扰上杉越,他要强的性子某些方面和上杉越如出一辙,大概这就是知子莫若父。
“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家族。”源稚生缓缓地说。
说出这句话时,源稚生静静地看着上杉越的眼睛,就好像一个迷茫的孩子在询问父亲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年轻的眼神和沧桑的眼神在氤氲的雾气中交汇。
“是什么让你找不到方向呢?”上杉越看着源稚生,“我听某人提起过稚生你的愿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不怎么雄伟的理想,但听起来很惬意,法国的天体海滩啊,不知道还是不是七十年前那副美丽的光景。”
上杉越的眼睛微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久远而模糊的回忆,说起来这个老人其实就是从法国而来,上杉越的母亲是法国人,他的童年时光也在法国渡过,而源稚生的愿望正好是去法国……他的身体里货真价实流淌着上杉越的血,如果源稚生从小被上杉越教育长大,今天大概会成为一个惫懒的纨绔子弟吧。
而源稚生看了眼路明非,路明非目不斜视地嗦面喝汤,但源稚生知道……不用说,这件事一定是路明非告诉上杉越的,这事他没有和弟弟提过,至于夜叉乌鸦还有恺撒楚子航他们更没可能。
“我不知道。”源稚生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摇头,他轻声说,“小时候我和稚女在深山里长大,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风景很好,但看久了也会腻,镇子上只有一所学校,要上中学就必须去镇子以外的地方,整个镇子也只有一间便利店……说是小卖铺其实更合适,货架的最高层摆着电视广告里最新款的汽水。”
上杉越的眼神罕见的柔软,他静静地听着源稚生的叙述,就连呼吸也下意识地放缓,因为这是他没有参与的他的孩子的童年,错过了就无法补偿,但他至少想了解。
“其实那时候小镇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不多,每个孩子路过小卖铺的时候,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瞥向货架的最高层,眼神里透着憧憬和向往,好像一罐新款汽水就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宝贝。”源稚生摇摇头,“我无法理解那种眼神,就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稚女觉得这座镇子已经够大了,在那里生活一辈子也没有关系,因为它在我的眼里实在太小了,我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每一寸土地我都踩过,快要到十岁的时候我简直觉得那个我长大的镇子快要小到容不下我,我告诉稚女我一定要去大城市,我未来会出人头地。”
“你的身体里流着的不是平凡的血液。”上杉越说。
“不,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和稚女一样的血,只是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源稚生微微昂起头,看着拉面摊更高一点的地方,“橘政宗来找我了,我如愿以偿来到了大城市,甚至不用我卖力拼搏,我理所当然地成了源家的家主,黑道宗家未来的继承人,当之无愧的大人物,可我并没有觉得多么满足。”
“十二岁那年,我进入了执行局,用了三年成为执行局的局长,和源家家主的身份不同,这个位置是我自己博来的。”源稚生说,“我十五岁那年的生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杀死我执法生涯中第一百只‘鬼’。”
“成为了大人物是什么感受?”上杉越问。
“累。”源稚生从胸口中吐出一口气,在亲生父亲的面前他终于卸下伪装,“真的很累。”
一旁一直安安静静吃面的樱忽然停下了动作,因为她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源稚生,成为了源稚生的部下,和夜叉还有乌鸦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向往着更大的天地的源稚生,当她认识这个男人时……或许当时只是男孩,他已经是众星捧月的大人物了,千千万万个浴血的黑道分子追随他或是嫉妒他,他永远冷静、强大又肃杀,可他的眉眼间似乎也萦绕着一团永远也驱散不开的疲倦。
“因为肩上的期望太重了?”上杉越问,他是过来人,六十多年前他也坐在如今源稚生的位置。
“一边的肩上是家人的期望,一边的肩上是同族的罪孽,原本我以为‘鬼’生来就该被杀死,直到稚女也成了‘鬼’,我才知道,他们其中大多数也不过是想拥有正常的人生,只是他们生来就没有选择。”源稚生缓缓闭上眼,话语里满是疲倦,“我曾经杀死个一个叫宫本野雪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病态的白,像雪一样,最后她死在了阳光里,那一刻她已经深度龙化,脸上都是狰狞的鳞片和刺,但我那一刻觉得她笑得很美。”
“稚生,这就是大人物的矛盾对么?”上杉越说,“你必须要做到很多事,但你又无法做到很多事,你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期待,最后你自己都不信任自己。”
源稚生闭上眼后,视线里一片黑暗,拉面摊暖黄的煤油灯在头顶上轻轻摇晃,就像是一团火,很温暖,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所有的蛾子都想扑向火,但它们的结局无一不是被冻死,或者被烧死。
天照命,真的能照亮所有的“鬼”……脑海里又响起这句话,女人轻轻地质问,但声音却那么倔强,像一柄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源稚生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795章 象龟的人生
“真是疲倦的命运。”源稚生轻声说,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时间,头顶上的煤油灯刺得他视线一片混沌。
路明非也侧头看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他很能体会到源稚生的疲倦,因为命运确实是个喜欢捉弄人的东西,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是轻松的,平凡人有平凡人的心酸和苦痛,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不甘和血泪,这些年里路明非也过得不容易,不然他今天也不会有和绘梨衣坐在拉面摊一起吃面的机会。
路明非很想拍拍源稚生的肩膀,说几句劝慰的话,安慰说其实大家都这样,楚子航、风间琉璃、包括他路明非,谁又容易了?一个爹找不到了,一个小时候没爹没娘还被最爱的哥哥捅死,一个爹妈常年不在身边本身就够怂了还要拯救这个该死的世界……真是该死的世界啊,苦难的人总比幸福的人多,有人享受有人就该遭折磨。
但这世界再操蛋那又怎样呢,活得再苦再累那也不能去死了不是,这个世界上更可怜的人比比皆是,自怨自艾算什么男子汉,好哥俩难过的时候抱在一起哭一顿就过去了,大不了喝点酒宿醉到天亮,醒来又是崭新美好的一天,可路明非还是没有这么做……毕竟这是难得的要强的儿子敞开心扉向老爹大吐苦水的温情时刻,他忽然凑上去和稀泥未免也太没眼力劲了。
上杉越的心头也涌过一阵酸楚,听着源稚生的话,莫名的愧疚从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稚生,对不起。”上杉越轻声说,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错过孩子们的人生,他们是不是就不用经受这么多苦难。
源稚生愣了愣,他看着上杉越摇摇头:“老爹你不用道歉,这些不是你的错。”
“赫尔佐格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扮演的那个橘政宗,委实把你教育成了一个很不错的人,好强、有道德感、有责任心。”上杉越低声说,“但说实话,如果是我陪在你的身边,我没能力,也不会把你教育成今天这副模样。”
“什么意思?”源稚生怔住了,不解地问。
“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大概只有我是个奇葩,我倒是觉得我的孩子不需要多大的成就,变成怎样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觉得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已经蛮好的。”上杉越微微抬起头,“这个世界上大概就只有我,觉得自己的孩子去天体海滩卖防晒油,要比当万人之上的黑道家主叱咤风云更好吧,我真的觉得这种人生蛮棒的,真心话,当听到某人说稚生你的愿望是去法国天体海滩卖防晒油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第二反应是觉得这不愧是我上杉越的种。”
再一次被点名,路明非又缩了缩脖子,而源稚生则是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老爹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源稚生惊讶大概是他还不够了解上杉越,他觉得上杉越一直留在东京、在离家族这么近的地方卖这么多年的拉面完全是出于对家族的复杂的情感,既怨恨又愧疚,上杉越无法走出自己心里的阴影。
的确有这部分的原因,但并不是全部,上杉越在当上了拉面师傅后才进入到人生新的阶段。
“当拉面师傅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每天都能遇到很多人,有的是第一次来,有的是熟客,她们开心或是埋怨,每天都能听到发生在不同人身上不同的事。”上杉越说,“拉面师傅不用操心任何事,除了自己的手艺好不好,听到客人的称赞声或是愉快的吃面声会由衷的满足,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去居酒屋消遣的时候完全没有心理压力,有时候和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调调情,手头不宽裕的时候就自己看看影碟……这样的生活我认为比做黑道皇帝更自由。”
源稚生默然,听着上杉越的话,他的心里浮现微微感触……是啊,自由,源稚女追求自由,绘梨衣也追求自由,自己想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不也是想追求自由么?就像那只平塔岛的象龟乔治,它是濒危而高贵的孤种,但也许它的梦想就只是爬回自己的水坑在泥泞里打滚。
有的人就在自由的路上,有的人为了自由穷极一生。
“我的母亲是位修女,大家都叫她陈嬷嬷,在法国教堂生活的那段时间,陈嬷嬷会告诉孩子们,如果她有孩子,她不需要她的孩子多么有出息,只需要他的人生平安喜乐。”上杉越缅怀着说,“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总会瞥向我。”
“祖母的话是说给您听的。”源稚生说。
“是啊,我就是陈嬷嬷的孩子,那时候我还没能理解母亲的话,直到后来家族的人找到了法国,把我带回了日本,回国的邮轮上,我对母亲说哪天我真的成为了一个国家的皇帝,我就把她一起接来享受荣华富贵。”上杉越轻声说,“但母亲的表情并没有多开心,离别的港口,她说,‘阿越,不是每个人都追求荣华富贵的人生,至少我的一生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平安喜乐就够了,如果你要辉煌的人生,陈嬷嬷支持你,如果有天你累了,就摆个摊子卖拉面吧,如果一个人能够失去一切,那之后他得到一点点就会感到很幸福’。”
“所以您真的就卖了一辈子的拉面?”源稚生惊讶了,“因为祖母的一句话?”
“卖拉面之后我才体会到母亲的话,男人有志向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宁愿留在法国,待在那个小小的教堂里,陪母亲守着那么一点点平安喜乐。”上杉越看向源稚生,“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孩子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都会支持他,不论他想要出人头地,还是平凡庸碌,只要他不伤天害理就行,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不论我的孩子选择怎样的人生,我都希望他不会丢掉他最后的一点平安喜乐。”
那么一点平安喜乐么……源稚生默默地想,父亲的平安喜乐大概就是他的拉面摊和对修女母亲的回忆,稚女的平安喜乐大概就是能一直钻研热爱的歌舞伎,绘梨衣的平安喜乐大概就是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自己的呢?也许真的是去法国天体海滩卖防晒霜吧,总之不会是坐在黑道大家长的位置上忧国忧民、指点江山。
“您卖了一辈子拉面,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父亲一样,一辈子都做一件事。”源稚生低声说,“但我现在的心愿的确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霜,至少那样不会让我那么累。”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上杉越轻声问,“稚生,以你的权限,现在就可以买到一张今晚去法国的机票,早上的第一缕朝阳照在天体海滩的沙滩上,你就可以漫步在金子般的沙子上,看着波涛汹涌的女人们,推销你的防晒油。”
“因为……去法国也许不能说是我的愿望,而是一场出逃。”源稚生深吸一口气,“逃跑的人会被打上懦夫的标签。”
“可我觉得只要我的孩子活得开心,当懦夫也没什么不好,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懦夫,我可耻但我开心,有谁规定某个人生下来就必须去做什么事么?”上杉越冲源稚生反问,“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但如果个高的不想顶他也可以微微弯一下膝盖,哪怕结果是所有人都被砸死了,地狱里大家都埋怨你,你也大可以说这不是你的责任,都怪你的混账老爹把你生的那么高。”
身负“皇血”的混账老爹生出了身负“皇血”的儿子,他的儿子理所当然成了整个家族最“高”的人,替所有人撑起一片天。
“我是个矛盾的人,父亲,留在家族继续做大家长我会累,有时候疲倦到想一觉睡去不愿醒来,但离开家族我也会累。”源稚生低声说,“是一种精神上的疲倦,我会担心夜叉做事还那么莽撞,乌鸦耍小聪明会不会被樱井家主教训,我会担心樱是不是总还在执行危险的任务,绘梨衣过的开不开心幸不幸福,我怕族人的生活又回到水深火热……我也放心不下你啊,父亲。”
源稚生苦涩地看着上杉越,这就是根本上的问题,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矛盾的家伙,他害怕承担责任,又害怕因为自己没有承担责任而让别人受伤,人们的期待让他想要回避却无法逃走。
“不对。”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源稚生。
源稚生错愕地扭头,发现说话的人居然是绘梨衣……绘梨衣认真地看着他。
“绘梨衣?”源稚生怔怔地说。
“不对。”绘梨衣重复了一遍,“有一次家里发生了麻烦事,他们说没有哥哥不行,但哥哥赶不回来,你赶回来之后麻烦事已经解决了。”
绘梨衣的描述很模糊,但源稚生听懂了,大概是之前家族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家族的长老们认为只有源稚生才能解决,可当时源稚生执行其他的任务去了,等到源稚生回来之后非他不可的麻烦事却早就迎刃而解。
“绘梨衣的话我也听懂了,稚生,我也明白了,你陷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家族的领袖是非你不可的,族人们如果不幸福那就是你的责任。”上杉越轻轻摇头,“大概是橘政宗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吧,又或者是你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可是稚生,你要知道,一个人在有限的人生里能做到的事也是有限的,身为天照命和大家长,你已经带领蛇歧八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你还要活得多么伟大呢?”
源稚生愣了愣,他仔细思考上杉越的话,他以极高的战斗力和杀伐果断的性格成为了执行局的局长,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但如今和平的年代和战乱的时代不同,他真能成为一代贤君么?
也许不是,也许风魔小太郎或者樱井七海都治理家族都比他更好,他们更有经验更有阅历也更有远见,如果自己本身就没有给予族人那么大的幸福的人能力却一直勉强自己,这和历史上那些无能的庸君有什么区别?
又或者,也许族人们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大的幸福呢?那些所谓的期望也许是源稚生强加给自己的责任,也许更多的族人们都像父亲一样,只需要守着生命中那么一点点平安喜乐他们就满足呢?
“虽然我不喜欢家族,但是这么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庞然大物,没有稚生你想的那么脆弱,如果一个家族因为失去某个人就走向衰落,那这就是这个家族必然的命运。”上杉越说,“实际上稚生你是放心不下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吧?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我离开家族时孑然一身,摆摊卖了这么多年拉面也一样,如果不是稚生稚女和绘梨衣你们三个出现,我忽然离开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不舍的。”
源稚生再一次陷入沉默,因为就像上杉越说的,他的确很在意那些人,夜叉和乌鸦这两个混蛋,忠心耿耿的樱,他的妹妹绘梨衣和失而复得的弟弟源稚女,还有他好不容易相认的父亲……这些都是他真正的家人,他离开了日本,逃离了家族,就相当于逃离这些人的身边,那是自由的人生,却也是孤家寡人。
“为什么不带上大家一起呢?”上杉越轻声问。
“因为这是我选择的人生,而不是大家的。”源稚生低声说,“如果因为我一个人的愿望,让身边的所有人都改变人生轨迹,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自私了。”
“可你有真正问过他们么?”上杉越对源稚生问,“我是说,稚生你真正了解过这些人的想法么?你觉得你理解他们的意愿,他们真的就认为待在家族里比和你去法国要好,跟在你的身边就等于是放弃了他们自己的人生么?”
第796章 樱的一切
源稚生猛然怔了怔,他想起来,以前提起过去法国天体海滩卖防晒霜这回事的时候,夜叉和乌鸦那两个家伙的确每次都说要跟着他一起去来着。
但源稚生没有把那俩货的话当真,因为他觉得对于夜叉和乌鸦来说,在日本黑道叱咤风云就是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前半生在黑道中摸爬滚打,成为黑道有话语权的大人物就是他们后半生的愿景。
但这似乎也只是源稚生的“自以为”。
“稚生,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但你没办法替别人决定人生,不论他们是否幸福还是困苦,你可以祝福他们或是支持他们,但你没法阻止他们。”上杉越沧桑的嗓音富满哲理,“如果他们觉得和你一起去法国比留在日本混黑道更有意义呢?就比如说我,孤家寡人的在东京的巷子里卖拉面,还有和儿子一起去法国的天体海滩为真空美女们抹防晒油享天伦之乐,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您的意思是?”源稚生张大眼睛。
“你还听不懂么?”上杉越一挑雪白的长眉,“还是觉得父亲老了是个累赘,不愿意带上?”
“这怎么可能?”源稚生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么,既然我这个刚认的父亲不是累赘,那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对你来说也都不是累赘吧?你在意他们并且关心他们,你的内心渴望能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上杉越指了指源稚生心口的位置,“那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们的意愿呢?这不是自私,你并没有干涉他们的人生,如果他们愿意和你一起你就替他们买机票,如果他们觉得留在日本更好你就祝福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稚生你如果不去了解他们的心意就把他们推开,这才是自私。”
“父亲……”源稚生喃喃。
“至少我觉得去法国挺好的,我一直觉得有生之年应该回去看看,那里是我童年的家,也是我的根。”上杉越笑笑,“我想稚女也会很乐意和你一起离开,如果你们分开了他会难过,可如果你邀请他,我想他会很开心……除了稚女,我想其他人也愿意和你离开。”
说到这里,上杉越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源稚生身旁的樱。
“夜叉和乌鸦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喜欢混黑道。”樱忽然开口了,“他们只是喜欢跟在你的身后嚣张跋扈,你不在了他们会不习惯,没人罩着他们很容易闯祸。”
源稚生深感意外,没想到樱居然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在遇到他之前,夜叉和乌鸦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都是道上的混混,因为夜叉的骁勇和乌鸦的谋略,他们破格进入了家族,乌鸦的老爹也是道上的混混,比起老爹,乌鸦混到今天的地位可以说是出人头地了,源稚生知道夜叉和乌鸦喜欢在东京生活,就像兔子习惯待在自己的窝,他们在这里崛起,这座城市有他们拼搏的证据,他们爱着这座城市,因为城市里有他们爱着的女孩。
源稚生知道夜叉和乌鸦喜欢谁,那两个家伙以为他们是暗恋,但言行举止透露出来的迹象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甚至当事人心里都清楚,不过黑道混混的喜欢就该是这样,喜欢哪个女孩就冲她吹口哨、私下里议论她、有时候还会当着本人的面讲一些荤段子……其实他们最初和樱的认识并不和谐。
两个年轻的黑道社员在家族神社的走廊里经过,他们用某种介乎于猥亵和意淫间的语气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负责武器库里的那个女孩,她像是没吃过饭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长的其实蛮漂亮,听说你给她一点吃的,她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源稚生很厌恶这种语气,更厌恶这两个混账,把一个女孩当做一件玩具那样讨论,他掐灭了烟,恶狠狠的撞开这两个混蛋,径直走向武器库……后来两个混蛋、负责武器库的女孩都成了他的下属,他们就是夜叉、乌鸦和樱。
樱大概比他要更了解那两个家伙吧,源稚生心想,虽然他的内心把乌鸦和夜叉当兄弟,那两个家伙也把他当兄弟,但彼此之间毕竟也隔着“少主”和“下属”的身份,夜叉和乌鸦倒是和源稚生说过离开日本去法国开始新生活也蛮好的,但源稚生都没有当真,可如果他们私下里和樱也这样说了,那性质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不只是夜叉和乌鸦吧,那两货肯定是想一直跟在源君屁股后面。”路明非瞥了眼樱,“但是樱小姐呢,你也和源君一起待了这么久,离开了少主,你应该会更不习惯吧?”
樱没有看路明非,只是低着头安静的看着碗里的面,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倒是上杉越瞥了路明非一眼,丢给后者一个赞赏的眼神,老父亲心说这家伙还挺上道,作为源稚生父亲的他不太好明示樱,但这小子直接把樱的真实想法戳了出来,上杉越连带着看这小子都顺眼了好几分。
源稚生也下意识地瞥了眼樱,樱平常的时候就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这让源稚生回忆起刚刚认识樱的时候,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樱虽然是日本人,但从小在阿富汗长大,那是个常年兵荒马乱的国家,樱的父母在战争中惨死的记忆久远到她已经快记不清了,可她一个孤儿活了下来,因为她具备了在战争中最重要的本事……杀人。
樱九岁就会熟练的使用冲锋枪和步枪了,但她更擅长的还是刀,各种各样的飞刀,有时候一片碎玻璃都能被她当作杀人的利器,她觉醒了言灵,战斗天赋与生俱来,她并不惊讶自己这种非凡的能力,并且隐藏得很好。
阿富汗的游击队很喜欢和这个小姑娘打交道,因为只要给她吃的她就愿意帮忙杀人,成本很小,但是她杀人的效率出人意料的高,并且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在战场上很容易被当成弱者,人们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极富经验的杀手,也不会对她产生戒备心。
但随着樱杀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在中东地区越来越大,直到远在日本的忍者世家风魔家都听说了这个擅长杀人的女孩。
风魔家的精英千里迢迢闻声而来,经验丰富的老忍者第一眼看到樱的时候就被震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像杀手的……杀手,当时樱拎着一个麻袋在油饼摊前换吃的,她湛蓝色的眼睛就像是水洗后的天空,下一刻,樱就做出一件令风魔家家资深忍者都瞠目结舌的是。
女孩从麻袋里拿出一只断手,断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湛蓝的宝石,女孩把断手连同戒指一起扔给摊主,她从摊子上拿走一张最大的油饼,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一口口啃。
风魔家的老忍者看到,女孩腰间的麻袋里,类似的断手至少还有四五只。
风魔家的老忍者惊诧于这个女孩的冷静和狠戾,他当即判断,这绝对是个天纵奇才,在杀手领域,老忍者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警惕的女孩,他尽可能地收敛杀意说自己没有恶意,并试探性的问女孩怎么才愿意跟他走……女孩吃完了手里的油饼,思考了片刻,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拉面摊。
风魔家的老忍者买下了一整个摊子的油饼,于是女孩跟着他远赴日本,没有提问也没有疑惑,似乎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谁给她吃的她就跟谁走,也不知道是一根筋还是缺心眼。
但女孩只会普什图语,她很快就学会了日语,但很少和人正常交流,除了吃饭的时候,她谁都不信任,包括风魔家为她安排的忍者师父,所以虽然她的杀人天赋在杀手辈出的风魔家都首屈一指,但仍然被打上了“毫无资质”的标签,因为无法服从命令的人也无法成为忍者。
樱被分配到了武器库,就像是被打入冷宫,她每天的任务就是给枪械、炮弹和刀剑上保养油,所以她的衣服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全身上下都是油污味。
最先察觉到这个女孩的美丽的是夜叉和乌鸦,他们刚刚进入本家,去武器库挑选趁手的武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藏在武器库深处的女孩,就像是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块漂亮的宝石。
混混对于好看的女孩都是这样,用调戏的语气说着下流的话,碰巧被在走廊上抽烟的源稚生听到了,源稚生的正义让他很不爽这两个混蛋的话,于是他要让混蛋们看看,家族里的女孩是不容任何人非议的,即便只是负责武器库的仆役般的女孩,也能得到少主的关注和庇护。
源稚生在武器库看到了混蛋嘴里的“只要给吃的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女孩,当时她正在把油抹在一个巨大的炮筒上,源稚生静静地看着女孩擦拭炮筒、上油、然后又擦拭一遍,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十分钟,她的动作那么认真又那么一丝不苟,仿佛是要把炮筒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就好像她可以一辈子重复做这项繁琐又无聊的工作。
“为什么这么认真呢?”源稚生轻声问,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寂静,“你明天也会擦,少擦一天或者偷懒一天不那么仔细也没人会发现,更没人会埋怨你,人不可能对一件事认真一辈子,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懒。”
这就是十七岁源稚生的世界观,人们不可能永远专注热衷于一件事,热爱漫画的人总有一天会对画画感到厌倦,再恩爱的夫妻时间久了也会产生矛盾隔阂相看两厌,人们再喜爱一件事,但是如果它变成了工作或是琐碎,需要你日复一日的重复,热爱就会被渐渐冲淡,变成疲倦、懒散甚至厌恶。
源稚生本人就是最纯粹的例子,几年前他渴望变成大人物,可如今他厌倦杀戮和管理家族,做大人物是很累的事……可下一刻,女孩的话深深触动了源稚生的内心。
“因为今天有吃的。”女孩回答源稚生的问题,但是头也不抬,她擦完炮筒又去擦拭一把生锈的古刀,“如果明天也有吃的,明天也会做,如果以后都有吃的,以后会一直做。”
言简意赅的话,却直刺源稚生的内心,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源稚生的心头……多么卑微却倔强的话,让源稚生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个深山里的少年。
那时的他和女孩一样,都是一无所有,他要发奋图强,他要出人头地,他发誓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可女孩想要的仅仅是吃的,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像,又偏偏这么不一样呢?因为女孩拥有的比源稚生更少,源稚生至少有同学、有寄宿的家、有一直跟着他的弟弟,可女孩一无所有。
原来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来说,有吃的就已经能让他们满足了,女孩把这些繁琐的工作做的这么认真,并不是因为她多么爱工作,而是因为她要吃饭……她要生存,只是擦东西就能保证她能活下去,比起刀尖舔血的人生来说,已经称得上安稳和幸福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不是为了尊严而活,因为没资格,仅仅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奢侈的事……源稚生的鼻头一酸,某种异样的情感驱使他朝女孩问。
“要跟我走么?”源稚生低声问。
“你给我吃的?”女孩终于抬起头,她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这个家族里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但权力对这个女孩来说本就是空洞的东西。
“给你吃的你就什么事都能做么?”源稚生看女孩的眼睛,湛蓝色的眼睛像水洗后的天空,“我能给你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我只会杀人。”女孩沉默了片刻后,又缓缓说,“那我也给你,我的一切。”
同样的一个词,却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意思,源稚生是黑道宗家的少主,高高在上,他拥有的很多,可以随意给予某个人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