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诡船
夜叉正站在供奉殿门口望风,以免有谁循着熏天的酒味找到这儿来,发现少家主抛下一屋子忠心耿耿的部下不管不顾,独自躲在这儿饮酒。况且供奉殿是为祖先的英灵请食供酒的圣所,在这里喝酒简直欺师败祖!
源稚生在卡塞尔学院留学过,接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对于他接手蛇歧八家大家长一事本就遭到家族里许多老人的反对,老人们更倾向于让原汁原味的本家人来接管家族。更有传闻说少家主志不在此,对家族的治理和发展都很不上心,最离谱的传言是说源稚生根本就不在乎少家主之位,他的人生理想是去什么天体海滩卖防晒油……当然,家族里的同样有着赴美留学经历的年轻派还是对源稚生鼎力支持,他们表示如果那些老家伙们也去夏季的天体海滩逛一圈的话,估计身体里死亡已久的男性荷尔蒙都能诈尸过来。
“你和夜叉都来了,本部那三个人谁来盯着?”源稚生皱眉。
“少主你喝多了,我和夜叉开始想去来着,不是被你赶走了吗,您说还是樱比较靠谱。”乌鸦说,“而且酒店那边已经交代过了,都是我们的人在负责盯梢,有什么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和夜叉太变态了,我怕本部来的那三个神经病把你们惹急了被你们扒光了在路口展览。”源稚生一拍脑袋。
“少主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和夜叉是变态,可我们的取向很正常。”乌鸦小声嘀咕,“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对男人感兴趣,可樱就不一样了。本部那三个人虽然神经质了点,但姿色都是上乘啊,一个威武型男,一个冷脸酷哥,还有一个青涩少男,最对樱那种闷骚老女人的胃口,她很可能忍不住下手啊!”
“好了,这番话我记住了,一定会原封不动转述给樱的。”源稚生用力拍了拍乌鸦的肩膀,身形微微摇晃。
“哎呦可别,樱要是知道还不把我剁了?少主您喝多了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过,您什么都没记住!”乌鸦赶紧把源稚生扶下窗台,“喝完这碗就别喝了,我之前骗他们说您接待本部的专员们刚回,那我去向各位家主汇报说您刚沐浴完在更衣,记得醒醒酒,要用漱口水,千万别出岔子!”
乌鸦再三交待后快步离开,并且拉上夜叉。今天能入本殿的人基本地位都比他们俩要高,作为少家主的源稚生被识破会议前偷偷喝酒的话,大概也只会被斥责几句,影响声望,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欺骗了各大家主的他俩绝对难逃惩处,被切下小指都算是从轻发落。这不是在扮过家家般的黑帮游戏,黑道本家的规矩比天还要大!
两人在远处回头望来,源稚生仍默默坐在黑暗里,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透过窗户俯瞰整个东京。他的背影被窗口射来的淡淡天光描出一种思索与厌倦,这个男人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伴着酒独自思考着这个世界,并厌恶着这个世界。
乌鸦和夜叉相视一眼,双双叹气。
谁能想到,拥有着如此孤独且萧索的背影的男人,会是日本分部现任执行局局长、蛇歧八家少家主、被钦定的日本分部部长,那是个早晚有一天要成为日本黑道皇帝的男人啊,他身份尊贵且血统强大,可这样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居然对权力毫无欲望……这就像比尔盖茨说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钱,就像联合国的秘书长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话语权的人。
源稚生杀伐果断,他统领着偌大的执行局,这些都是因为大家长让他这样做,他就这样做了,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的意义在哪。他从出生就背负着万中无一的天照命,拥有着天照命的男人不应该是个没有野心的男人,可源稚生对财富和权柄真的生不出半点欲望,没有野心的人掌控不了蛇歧八家。
作为日本黑道的宗家,蛇歧八家的业务范围囊括整个日本,全国上下几乎各大业务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就是藏在黑暗中的皇朝,矗立在最高的那张椅子上的男人应该是孤高的、是强权的,他掌握着日本所有黑帮的生与死,人们应该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谁都会敬畏这么一位存在!橘政宗做的就很好,源稚生由衷佩服,可他自觉一定做不到。
他的人生理想真的只是去法国卖防晒油,为此他还经常网购不同的防晒油,经常偷偷跑道冲绳县的海滩上去亲自体验它们的遮光性和对皮肤的修复性,幻想着自己躺在蒙塔利维海滩上,周围都是一寸未遮的健美女人。他还想过带着樱还有乌鸦和夜叉两个二货一起去法国,樱可以当他们的模特,至于乌鸦和夜叉可以当他们的推销员……算了,他们还是少说话,负责冷酷吓走那些竞业对手就够了。
窗外暴雨滂沱,忽然有雷电从云层间劈下,惨白的光照亮了他的脸,还有他衬里的模样。象征着“天照命”的衣衫仿佛借走一瞬电光,他在黑暗中隐隐发亮,驱走了源稚生周遭的黑暗。没来由的,他再次想到了前不久处决的女人,宫本野雪,还有她最后的话。
“这个世界上光亮只有那么多,有些人活在光里,有些人就注定照不到光。到底是因为黑暗笼罩着那些照不到光的人,所以他们就是鬼?还是因为他们饱受黑暗,所以变成了鬼?”
“天照命……能够照得亮所有的人和鬼吗?”
如果有绘画大师看到最后的那一幕,一定会描成执法人源稚生替天行道斩恶鬼的浮世绘,恶鬼青面獠牙倒在血泊里,阳光从车窗透进,照亮天照命盛大的衬里,救赎的光芒照亮了死去女鬼的面庞……可源稚生没办法把宫本野雪看作鬼,作为人的时候她是那么倔强,变成鬼之后她依然倔强着……那么人与鬼的界限到底在哪呢?
鬼也会向往光亮么?那些生在黑暗里的人原来从不是主动投身在黑暗里的,而是他们分不到哪怕一抹光。于是他们倔强地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这个世界,说自己生来就该是夜行者,是他们放弃了光明而不是光明放弃了他们。
但假如有人施舍给他们一点点拥抱光亮的机会,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就像是渴水的人……哪怕迎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毁灭。
第188章 上杉绘梨衣(下)二合一,求订阅!
生在黑暗中的“鬼”终于竭力死在了阳光里。
她非常清楚那是个要将她杀死的谎言,但在生命的尽头,她居然真的从谎言里借来了一丝温暖,当作她黑暗人生的一抹光亮、悲惨一生的最后救赎。
原来“鬼”比人更向往着光吗……真是荒谬。
源稚生把幕帘放下,最后的一丝天光也被遮住。他把自己浸在一片漆黑里,想象着自己是只生在永夜的鬼,目之所及看不到任何色彩,浓郁的黑暗包裹着他,生命中透不进一点光。
他伸手在黑暗中轻轻挥舞,他不知道自己的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他轻轻迈出一步就磕到了桌角,后退两步又撞到了灵台,空气前所未有的冰冷,仿佛从皮肤沁到了骨子里……原来生在黑暗是这样的感觉,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哪怕是天照命,在没有一丝亮光的地方也照不亮任何人……源稚生忽然想到了某个人,同样哀怨凄绝的语气,同样素美如雪的脸庞。
那个女人临死之时,在她身后,他好似看到了一个穿越十年的影子,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静静地看着女人用她悲哀的一生向自己提问,那个影子的嘴角挂满凉薄的讥讽。
这就像是个旷日已久的计谋,有人找到发现了活在黑暗里的宫本野雪,然后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让她奔赴去出生的故乡,将那里作为自己的坟墓,自己便顺理成章地与这个追逐光亮与温暖的女人相遇……天照之命与流离之“鬼”的会面,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可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有人把女人的一生当作命题,让源稚生来作解。
可这个命题本就是个死结。
天空的云层里蓦然划过一条游蛇般的电弧,紧跟着的是狂暴的落雷。散乱的雨点狠狠拍打在舷窗的玻璃上,惨白的电光里,源稚生的影子被映照在深色的幕帘上,好像一个平白从虚空中冒出的人、一个从幽冥归来的魂魄、一个被埋葬在他记忆深处却又死死扎根在脑海里的“鬼”!
幕帘被透过窗户缝隙的风吹得摇摆不止,幕帘上的影子随之起伏,就像在跳着一支哀伤厌世的舞蹈。
源稚生死死盯着幕帘,随风飘荡的影子极尽妖娆,那明明是他的倒影,却更像另一个人。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下意识地去握放在身旁的古刀蜘蛛切,但他忘了自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移动了好几部,伸手抓在了刀刃上,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鲜血从指尖乍现。
猛烈的痛感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源稚生屏住呼吸,窗外大雨依旧在落个不停,雷声在遥远的天际处滚鸣。屋子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郁的漆黑,黑暗中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四顾无人。
他矗立在黑暗里静默了许久,然后长舒一口气,把胸中积攒的的阴郁哀思和微不可查的惊惧吐出。他擦拭掉地板上的血迹,手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他把蜘蛛切收回黑色的刀鞘内,披上黑纹付羽织从黑暗中走出。
整个日本黑道的魁首都在等待他,源稚生知道今天的会议对家族而言有多重要,这将是会决定家族命运和未来的一条岔路口,选对的话,蛇歧八家将迎来永远的繁荣与安定,选择错的话,鲜血会流成海,毁灭仅在刹那间。
一念之差,万事皆休。
源稚生把最后一口烧酒饮尽,把脑海里的杂念清空,鬼魂也仅仅只是鬼魂,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到人世间来,他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
他是蛇歧八家的少家主,也是家族的执法人,执法人的任务就是斩鬼,杂念会影响拔刀的速度。天照的使命就是照彻人世,他会把所有的恶鬼,连同悲剧的宿命一起斩断。
……
“少主已经完成了对本部专员的招待,正在换衣服,稍后就到。”乌鸦和夜叉进入本殿后对着主位上的老人深鞠躬,然后一路小碎步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他们紧拽着和服宽大的衣袖生怕自己的动作太大带起风声,魁梧的夜叉踩着细碎的步伐,看起来像个娇羞的娘子,模样滑稽。
但无此时无人在意夜叉滑稽的模样,坐在前排身份尊贵的干部们一个个目视前方,像是即将出征的武士,眼含坚毅,刀藏于心。身份稍微普通一些的各大家族的家人们垂首看着自己的膝尖,就像等候差遣的武士。
如果把背景音从《迪迦奥特曼》的台词念白换成擂鼓的战歌,气氛就更服帖了。
源稚生从侧面悄悄入场,偷偷地跪坐在上杉家主的身后,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看了几分钟的奥特曼,然后伸出手,轻声说:“绘梨衣,晚点再看好不好?”他试图接过对方手中正播放到精彩片段的平板。
上杉家主迅速按下暂停键,将平板护在自己的宽大的衣袖里,就像护食的小猫,转头认真盯着源稚生,灵动的大眼睛里,警惕的微光闪烁。
“要开会了,会议结束后之后我陪你看好么?”源稚生轻声问,语气和神色都不严厉,也不像哄骗,更像是兄长对妹妹询问式的商讨。
上杉家主将信将疑地看着源稚生,护着平板的胳膊微微松了几分。
“外加陪你打拳皇,你用春丽,我用隆。”源稚生循循善诱,表情没有丝毫不耐烦。
上杉家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很少有这么乖巧的一面,但面对源稚生她好像无条件信任。源稚生趁机将平板从上杉家主的怀中抽出,看着女孩那依依不舍恋恋不忘的眼神,他宠溺的点了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将平板递给了身后的乌鸦。
乌鸦把平板接过,趁机瞅了眼屏幕。
屏幕上,《迪迦奥特曼》正播放到第二十七集片尾部分,画面定格在怪兽奥比克凝视村庄幻影的那一幕。
乌鸦斜过屏幕,让一旁的夜叉也能瞟到。他伸出食指中指与大拇指搓了搓,这个动作在他们两人之间代表着“Money”,意思是“你的钱归我了”。
夜叉输了钱也不恼怒只是有点痛心,他不甘地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绘梨衣小姐在看二十七集?我们打赌的时候片头曲都才播到一半。”
“我当然知道,我比你聪明,要不少主的军师怎么是我不是你?因为你脑子没我的好使。”乌鸦咧嘴一笑,动动嘴就赢了四十万日元他很满足,关键还是从夜叉那赢来的,他就更开心了。
他能赌赢是因为他知道上杉家主最爱看这一集,在时间短促的情况下,挑选其中一集看十有八九就是这一集,源稚生私下里对他说过,经常陪着绘梨衣把这一集反复观看。
乌鸦也看过《迪迦奥特曼》的全集,但那也是小时候了,每一集的剧情都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出于好奇他把第二十七集专门单拎出来重温了一遍。
然后他意外的发现这被他当年忽略的感人一集,自那以后他也私下重温过好几次。
怪兽奥比克以前被称为“阿彦少爷”,从很早以前就住在彦野街,不擅长明亮的环境,经常在黑暗中移动。时常在人们的背后呼唤着“来玩,和奥比克一起玩”的声音,把回头的人放入通到井的锅子中。在一旁吃饭的男客成为受害者,头发由于恐惧而变白,让人们害怕。
其实一切都起源于现代文明的发展使得他的住处原本的面貌渐渐消失,奥比克的村子被开发成健康乐园。自那以后,他便伪装成售卖荞麦面的摊贩,和伙伴影法师在夜里袭击路人,制造奥比克的怪谈。
“这是最后的一晚,让我们尽情的发挥!”奥比克在将死之日这样说。
最后一夜,奥比克被胜利队的队员们攻击古井内部而被寻到住处,队员看到奥比克在手舞足蹈,疯了似地大喊:“以前的村子,以前的村子又回来了!”
他癫狂着,吼叫着,好像重获至宝而喜极而泣的孩子。
可大古告诉他:“奥比克,那不是以前的村子!”。
“如果这不是以前的村子的话,那我就把他毁掉!”奥比克巨大化,怒焰滔天。
直到在与迪迦的决战中,奥比克领悟到大古的话都是真的,以前的村子已经回不去了……他流下了火焰的眼泪,在最后的最后望了眼村子的幻影,然后故意被迪迦杀死……就这样奥比克和过去宁静的村子一起回归到黑暗里。
“其实奥比克是希望人们记住以前的村子,想让每个人都记住他。”故事的最后,新城对大古这样说。
其实如果源稚生阻拦,上杉家主也没打算将视频继续播放下去,女孩从没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喜欢这一集。她喜欢怪兽奥比克,所以不想让他死,于是每当视频播放到奥比克凝视到村子的幻影时,女孩都会及时按下暂停键。
她让故事停在此刻,这样奥比克就能心满意足地看到了以前的村子,而且也不用死去……女孩偷偷地开心,好像帮助了一个活在幻影里的朋友。
“抱歉迟到了,刚刚将本部的专员送往下榻之处,沐浴更衣后方才赶来。”源稚生整理好衣衫,起身来,深鞠躬说,话术与礼节一丝不差。
主位上的老人看着他,微微点头,轻轻鼓掌,几秒后所有人都跟着鼓起掌来,几百个人的掌声叠在一起有若雷鸣,仿佛要把本殿的屋顶都掀翻。
源稚生也到场了,就代表着家族的会议正式启动,会议期间的声调和行动不必刻意拘束,不然在能容纳几百人的本殿开会只能讲悄悄话的话,会议大概一星期都难结束吧。相信先祖们沉睡的英灵都能理解。
“该说不愧是少主么?”乌鸦鼓掌感慨。
“也只有少主才有如此的号召力吧,政宗先生到场都没有这么热烈的掌声,少主不愧是被钦定继承家族的男人。”夜叉奋力鼓掌,掌声甚至能把近处的人震得耳鸣,全场的热切掌声他一人就贡献很大部分。
“也对,继承家族的男人必须要有海一般的酒量,偷完懒喝完酒,撒起谎来还能这么一本正经。”乌鸦一脸佩服。
“回来就好,这种狂风骤雨的天还要你亲自接待本部的专员,回来还要马上参加家族集会,都没有喘口气的空隙,真是辛苦你了。”橘政宗朝源稚生抬手虚按,示意他就坐,话里透着一丝对自家孩子的自豪与心疼。
源稚生轻轻摇头,在代表着源家的桌前坐下,会议由此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少家主身上转移到大家长身上,主位上的老人目光环视一番本殿,大堂里的每个人仿佛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羽织,忽然起身,退后到本殿大幕之前,朝向殿内所有人,深鞠一躬。
所有人都诧异诧异了,一些家族里的老人惊得说不出话,连忙起身拜俯下去,后排的后背们见长辈况且如此,就跟着拜下,恨不得脑袋都埋在榻榻米里,一时间无数黑衣的身影相继倾倒,好似卷起了一片片漆黑的浪潮。
这不是他们应受的大礼,哪怕是各大家主也担不起大家长的如此大礼。蛇歧八家信封着绝对严格的资质与地位,规矩如铁一般严明,大家长的资质与地位绝对是顶峰,就宛若古代的皇帝,而他们都是臣子……哪有皇帝向臣子弯腰低头行大礼的规矩?
大家长如此举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今天的会议绝不仅仅是家族的发展方向与黑道规划,他们将要面临的话题绝对关系着家族的未来与命运,可能是蛇歧八家自诞生伊始从未有过的严峻情况。
“老爹……”源稚生望着久久不愿起身的老人,嘴唇喃喃。他从未见过政宗老爹如此作态,但他也大概是场中唯一了解实情的人,不久后,日本黑道,乃至黑道以外都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执法人与“鬼”的战争即将全面打响,人类将要僭越于神,甚至执绋神葬。
第189章 神葬所,黄泉路
蛇歧八家神社的本殿里静到了极致,殿外的雨声可闻,丝丝入耳,身着黑衣的人们跪俯在地,面向主位上那个深鞠躬的银白发老人。
“第十年了,这是我担任大家长来的第十个年头。”大幕前的老人说,“能结识在座的诸位是我的荣幸,承蒙照顾,诸位一直鼎力相助,支撑着我,也支撑着这个家,没有诸位,想必我橘政宗现在早已是一具腐尸。可我一直都没能将家族带领向鼎盛,说来真是万分惭愧。”
“能结识政宗先生是我的荣幸。”樱井家主轻声说,她是五小姓里唯一的女性。
“能结识政宗先生是我们的荣幸!”众人纷纷起身,随着樱井家主高声应和,像是黑色的海潮被再度掀起。
“诸位的厚爱真是令人惶恐啊。”政宗先生回到大家长的位置上,“看着大家,又让我想起了刚来日本的时候,记得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大雨,凄风苦雨直往衣袖里灌,当时只觉得天地飘摇无处可依。”
政宗先生一顿,望着所有人,诚挚道:“但好在有缘与诸位相遇,这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久违的体验到家的温暖。”
“想必在座的诸位都知道我并非生于日本,但破格被提选为大家长,这与诸位的支持脱不开关系,可我愧对了诸位的这番信任。”政宗先生痛心疾首,“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丢掉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地盘,失去了不计其数的同胞,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在死人。我和服下永远穿着黑色的衬里,因为我可能突然就要奔赴谁的葬礼,可能是我的朋友,也可能是诸位的家人,这些都是我的失职,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壮大,却无能为力。”
“可是政宗先生,这些都并非您的失职啊。”风魔家主说,“您已经做的尽善尽美了,如果没有您的带领,家族势必不可能还像如今这样繁荣,我们还能在这里齐聚一堂这都是您的功劳。”
“功劳?”政宗先生缓缓摇头,示意风魔家主不用说这些话来宽慰他,“我接下来会提起一个名字,醉在座的不少人可能都没听说过,但应该也会有不少人认识她,都还记得么,那个叫宫本野雪的孩子。”
源稚生眼神微微一凝,宫本家主猛地怔住。
在宫本家,有两个名字早已被从家谱里抹去,那两个名字向来是整个家族的禁忌,严禁被任何人提及。其中一个是“宫本健次郎”、还有一个就是“宫本野雪”。
宫本家的后辈们很少有熟知这两个名字的,而老人们无一不认识,却又无异不矢口不言,仿佛对这两个名字避若恶鬼……更何况是在本家的全部人聚集的场合,把这个名字肆无忌惮地说出,简直就是去撕开宫本家主心底深处一块血淋淋的疤!
可说出这个名字的是大家长,宫本家主还能如何?只得作哑。
“她是宫本家的孩子,缺出生在鹿儿岛,因为她的父母血统都太优秀了,她出生便是鬼。可在当时,没有人质疑过她的血统,因为她的出生和履历全都被篡改过,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她的兄长,上上任执行局局长,宫本健次郎。”政宗先生沉声。
当老人顿声时,本殿内针落可闻。老人们听到这个名字沉默着轻轻摇头,年轻一辈则屏息着生咽口水,好像在静待着尘封已久的辛秘被缓缓揭开。
“宫本健次郎在当时的家族里威望很高,他在本家的档案里篡改了宫本野雪的生母和血统后,把她接来了东京,宫本野雪在医药学方面的天赋很高,在成年后加入了岩流研究所。”
“我见过那孩子,家里的老人应该也都对那孩子不陌生,看上去很乖巧,却又那么孤独,我能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永远藏着不安的警惕。可她还那么年轻,如夏花一般的年纪,她到底在警惕着什么?”政宗先生说,“直到十五年前,事情败露。执行局局长宫本健次郎先生在失控残害了自己的妻子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事件的起因是一种名为‘猛鬼药剂’的药物诞生,这种药剂能把我们龙血的成分无限制地扩展,让人类迈向‘龙’的方向进化。”
“可人类怎么可能变成真正的龙?这一切只不过是堕落之人的空想,追逐终极力量到最后终究是虚无。”政宗先生深深叹息,“这种药剂由宫本野雪改良而成,那以后她就被送往东京深山的修道院里,再也没能出来,整整十五年。”
“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谈过恋爱,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光阴都耗尽在铁网织成的牢笼里,甚至连执法人都会略过她,她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家人,诸位应该都知道一个女孩是多么渴求这些东西,但她得不到……因为她是‘鬼’。”政宗先生的声音宛若沉暮的古钟,“自那以后我才知道,那孩子的眼神原来是在警惕整个世界,她一直都知道,一旦她暴露,就会被人类世界抛弃。”
“直到七天前,她把那种名为‘猛鬼药剂’的药物打进自己的身体里,唤醒了自己体内的龙血。她杀害了执法人,撕开了铁网编织的牢笼,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人类的世界。”政宗先生说,“你们知道她想要什么吗?力量?自由?还是杀戮?都没有,她是名堕落者,可除了杀害那个执法人,她没有做一件堕落者该做的事。”
“七天后,执法局在一列火车上找到了她,那时她正捧着一个瓷骨灰罐,罐子上贴着她自己的名字,去往她出生的鹿儿岛。”政宗先生长叹一声,“原来她是要去这个世界上她觉得最温暖的地方……埋葬自己。”
所有人都愣住了,本殿里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的雨在淅淅沥沥。在蛇歧八家,人与“鬼”的分歧自古便是无解的难题。
“我很难过,因为那个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家人死了。”政宗先生轻声说,“她生来就是鬼,可仍然是我们的家人,不论那孩子犯过什么错,作为大家长的我,只是觉得难过……又死人了。”
“那个孩子……是被诅咒的。”宫本家主缄默着说。
“是啊,龙血给予我们过人的力量,也伴随着毁灭的诅咒。”政宗先生长叹,“天下从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我们诉诸武力在黑道中屹立巅峰,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我们每个人,都是被诅咒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难言的苦楚,仿佛是对命运的无以奈何。
“宫本野雪那孩子从来没想过放弃人类的身份跻身为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盼望着以一个人类的立场死去。”政宗先生低沉道,“向往着人类的孩子怎么会自己研发出向龙类进化的药剂?这孩子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人的影子,在暗中推动她,一直把她往远离人类世界的边缘推去。”
“是……猛鬼众?”樱井家主试探着说。
“是谁这些年来一直与我们为敌,抢占我们在黑道中的地盘,教唆着原本心存善念的孩子化身恶鬼?”
“是猛鬼众。”龙马家主朗声道。
“那又是谁,一直在暗地里与我们发起战争,铸造了这个流血的世道?”
“是猛鬼众!”风魔家主咬牙怒喝。
“没错,猛鬼众的身上流淌着和我们相同的龙之血脉,他们就宛若我们的另一面,一个生于黑暗之中的‘蛇歧八家’,甚至他们的血统比我们的更优秀,更趋近于‘龙’!”政宗先生声如沉雷,“龙血已经侵占了他们的意识,以至于一直妄想着要向龙类的方向进化,他们已然堕落成恶鬼!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教唆那些本来依附于我们的帮会,诱惑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同堕落,所以家族不得不监禁那些有堕落倾向的孩子,他们被剥夺自由就会抗争,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流血!”
年轻的后辈们听得震撼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