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骗子阿尔托莉雅 第5章

作者:奈朵琉雅

长枪已经贯穿了心脏,血液循环早已停止,名为莫德雷德的个体已经完全死去。

黑色面纱遮住了贵妇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她只是将长枪从莫德雷德的身躯中拔出来,用纤细的右手抚摸伤痕,使空洞被治愈,使铠甲被修复。然后,取下莫德雷德的头盔,露出那张稚嫩的脸庞——此时的莫德雷德正睁大着金色的眼睛,扩散的瞳孔中依稀能看到痛苦、不甘以及深入灵魂最深处的悲伤。

“没事了,莫德雷德……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贵妇温柔地合上莫德雷德的双眸,抹除莫德雷德的泪痕,然后站了起来,走到王的身旁。

纤细的双手颤【_

贵妇同样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王的身体,让她躺在怀中。

然后,同样取下了王的头盔,露出血肉模糊的本来样貌,凄惨无比。

贵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王的伤口,可在那个瞬间,犹如触电一般,犹如烧伤一般,纤细的手立刻缩了回来。贵妇深呼吸了两次,颤抖着的右手再次尝试触碰伤口。而后,指尖闪动着治愈的魔力,贵妇按照自己记忆中王的模样,使所有伤口都完全平复。

王合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安静仿佛只是睡去,宁静仿佛只是解脱。

贵妇张开嘴巴。千言万语在她的胸中汇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化作沉重的呼气声,然后啜泣,双臂紧紧环绕王的头部,将其拥入自己的怀中,感受着钻心般的疼痛,感受着滔天烈焰一般的罪孽,嘶哑地低吟着,丧失全部的思考能力,痛苦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时间缓慢地流逝,夕阳逐渐消失,大地变得黑暗,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抹最后的余辉。

这份痛苦,这份失去了王、又失去了孩子的痛苦,持续折磨着贵妇。就仿佛贵妇在品尝着这份痛苦,让其充斥着自己的心神,转化为业火的燃料,使之只是痛苦,而不会转化成苦涩的憎恨和燃尽一切的癫狂——或许,只是因为王不喜欢这两样东西吧?

忽然间,感受到了什么后,贵妇拼劲全力抑制住了痛苦,抹干脸上的泪水。

一个女性在靠近——银色的长发、白色的长袍、手持华丽木杖的女魔术师。

至少在这个女魔术师面前,贵妇自认为绝对不能失态。

“梅林……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做什么?”

贵妇的声音平静、轻柔,犹如宁静得和镜子一样的湖面,带着别样的力量。

被贵妇称作“梅林”的女魔术师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要做什么,摩根你肯定懂的吧?虽然很惨烈,但是阿尔托莉雅现在还不能死。她得把预言完成了才行,不然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我想,如果她还清醒着,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那就先从我的尸体跨过去吧。”

贵妇把视线停留在了王的脸庞上,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半分。

女魔术师挠了挠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却还是异常地苦恼。

“摩根,这样真的好吗?与预言违背的结果,就是这段历史被根源剪除。她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个国家,这些布立吞人,都会毫无意义。甚至,我们每个人的感情也变得毫无意义。纵使已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阿尔托莉雅还是拼尽自己的一切,走到了今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她如此付出?摩根,流着潘德拉贡血脉的你,显然比我这个不懂感情为何物的半梦魔更加清楚吧?”

“这些我都明白。但我决不允许那么做……”贵妇停顿了一下,试图抑制住即将满溢出来、转化为憎恨的悲伤,说道:“她遭受的苦难都太多了,真正的死亡也好,永远的安眠也好,我能给予她的,只是这些而已。她再也不用笑着把油脂铺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变成熊熊烈火,只为了让身处寒冬中的人感受到真实的、确实存在的温暖了。如果她真的能继续走下去,她会凭借自己的意志继续下去——但现在,她已经燃烧殆尽了。”

摩根则很平静,她没有反驳,也没什么可反驳的,而是陈述自己的决定:“如果这段历史注定要被抹除,那我就把它变成特异点。如果这段历史注定要被焚毁,那我就把它变成异闻带。但是,让她继续存活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强迫她继续活下去,是对她最大的折磨——看看这战场吧,梅林。如果你的精神还有一丁点人性,你应该能明白本是兄弟的双方为何视彼此为仇寇,你应该能明白为何这个岛屿已经变得如此疯狂。”

女魔术师不明白原因吗?她当然都明白,她比谁都明白,她甚至比摩根都明白。

但正是比谁都明白,所以精神才理解王的付出,视野才并不仅限于王所经历的苦难。

——至少,女魔术师自己认为是这样的。

更何况,她还有一双能看穿时代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了解许多旁人不可能知晓的内情。

“……虽然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是,摩根,我下面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以我仅剩的人性做保证——做出那些预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阿尔托莉雅她自己。她的诞生,卑王的覆灭,不列颠的兴起,包括这场置她于死地的内战,都是她基于自己的意志和判断、对自己和这座岛屿做出的预言。现在,她的预言还没有结束,还差了最后一步。不把这一步完成,并不是历史消失那么简单——一些很不好,没有任何人能承受的事情将会发生。”

贵妇没有回答,没有回应。

她只是温柔地将王的尸骸抱在怀中。

没有动作,没有表情,甚至连泪水都不曾流出。

女魔术师以为贵妇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决定完全讲清楚。

“阿尔托莉雅……她的痕迹会消失——大概会替换成另一个阿尔托莉雅吧,也就是‘泛人类史’的那个阿尔托莉雅。每次我们回想起这个名字,我们脑中所浮现的那张脸不再是她,而是相同却又不同的另一个人。即使我们的血脉中都有非人的元素,在这个瞬间,偶尔会有一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的感觉,但是说到底我们的本质之中依然有人类的部分存在,只要是人类,就无法躲避这种潜意识的替换,终究连她的样貌都彻底遗忘了。”

这是抑制力在修正历史的体现。

抑制力之一的阿赖耶识,是人类潜意识的聚集与凝结,是“人类文明”这一存在的抽象实体。为了维护自身存在,阿赖耶识会反作用于人类。或者是与伟大灵魂立下契约使之成为守护者,或者是替换人类的潜意识以掩盖不该发生、但的确发生过的事情。

这在魔术师的世界中,至少在梅林和摩根这个层次的魔术师中,属于公开的秘密。

摩根不相信这个吗?不知道这个吗?

她知道,她也相信。

但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地抱着王,轻轻地、温柔地。

然后,因为悲伤而变得近乎透明的双唇微动——

“……我会转变成非人的存在。我会把布立吞人变成非人的存在。然后,把这段历史、把这座岛屿从星球的概念剥离出去——这样,就不会有人会忘记她了。”

女魔术师紧皱眉头。

一股名为愤怒的情绪在她的胸膛中燃烧。

究竟是何等自私的女人,才能做出如此过分的决定?

究竟是何等扭曲的感情,才让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

女魔术师想不明白——实际上,当摩根编织阴谋,决定杀害王的那一刻,她就不明白了。

她觉得摩根已经疯了,丧失了理性,被夺走了逻辑思考能力,沉沦于错综复杂的感情中。

“失去了人性,那些感情也会消失。愧疚会变成迷茫,敬爱会蜕变为陌生感,炽热会迅速冷却。甚至于,你、以及那些布立吞人都会变得和妖精一样,精神存在与昆虫无异,不存在理性与理智,只存在混乱和本能,只是与人类相似的异物——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疯狂,你会憎恨阿尔托莉雅,比谁都更加憎恨……这也是你所愿意的吗?”

“阿尔托莉雅能做到舍弃自己的一切……”说到这里,摩根停顿了一下,不再那么平静。“……或许我做不到吧,或许这样的结局比毁灭还要坏……但,至少,我愿意尝试。我会作为阿尔托莉雅的守墓人,守护她所奉献和希冀的一切。”

“然后等着被另一个潘德拉贡杀死吗?”

摩根抿住了嘴唇,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血液从嘴唇的伤口上涌出,充斥着她的口腔。

她知道的。她明白的。她理解的。

谁都知道女魔术师口中那个“另一个潘德拉贡”是谁。

谁都明白这么做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

连王都无法逃脱自己的预言,摩根她可以做到吗?

摩根不知道……或者说,她不愿意知道。

摩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使内部已经惊涛骇浪,也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梅林,说个你不知道的秘密吧。”摩根的声音很轻,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请求莫德雷德杀死阿尔托莉雅的人……是她自己。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实在无法作为一名王继续履行王的职责,莫德雷德就应该根据潘德拉贡的诅咒,杀死她,登上王座……莫德雷德告诉了我,询问我的意见……我只能对她说,按照你内心所渴望的去做吧……”

兄杀弟,子弑父……

骨肉相残,血脉相杀……

这是潘德拉贡家族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的命运。

王的选择并不是逃避,而是面对,甚至是主动迎上去。

只是,莫德雷德最终的选择,是结束掉潘德拉贡,结束这场诅咒。

与她最敬爱的父王一起,与这个注定毁灭的阿尔比昂王国一起,迎来既定与注定的毁灭。

但是,潘德拉贡并没有结束。还留存在世上的,还有摩根。她一度是位女神,后来又成了乐园的女王。她成为了摩根,成为了一名潘德拉贡,拥有着成为阿尔比昂王国的资质与资格。倘若她不放弃这个身份,潘德拉贡就不会结束,这个诅咒也不会结束,将会一直上演下去。

女魔术师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

身上流淌着这样的诅咒之血,谁都能理解,摩根其实很想和莫德雷德一起、和阿尔托莉雅一起,拥抱相同的命运,得到相同的安宁,达成相同的解脱。

可理解并不等于认同。

更何况,在女魔术师看来,这简直愚蠢到了极致。

“然后呢?你变成了非人的存在,布立吞人都变成了非人的存在,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摩根。你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那么,我就大声告诉你好了。阿尔托莉雅将在你的愚蠢与扭曲之下复生,去讨伐你、去击败你,然后……然后!她再一次登上王座、戴上王冠、成为这片可悲土地的一个可悲的王!摩根啊……摩根啊!你究竟要愚蠢到何等程度,才愿意让她继续承担这样的命运!你要她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怀中是最心爱的人,身体却只感觉到冰冷。

那是极寒的、彻骨的冰冷。

但,泪水还没来得及滴落下来,怀中的那个人却动了起来。

是的,真的动了起来。

那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燃烧最后一丝灵魂所成就的动作。

“……贝德维尔卿。”

怀中的人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睁不开眼睛。

她轻轻抬起右手,食指指着身旁的剑,又指了指远方的枪。

虚弱到极点的语言,从她的口中说出。

“……剑和枪……替我归还吧……拜托了……”

“对不起……我终究……没有达成……真的……对不起……”

章六 即将谢幕

(本章是阿尔托莉雅的第一视角。)

我睁开了眼睛。

在我的视界中,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女性。

我正被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以至于呼吸有些困难,仿佛被蟒蛇缠绕。

她很冷——倒不是说她本人冷,而是她浑身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使我只能感觉到冷。

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仅凭她的五官,我就能确定她的身份。

“……王姐?”

回应王的,确实落在她脸庞上的一滴。

是雨水吗?

不对……

这一滴很温暖,并不冰冷,与雨水完全不同。

——那就只能是泪水了,而且是悲伤的泪水。

这让我有些困惑。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都没有流过眼泪。我实在是没办法把“摩根”和“泪水”这两者联系起来,以至于有种置身于梦中的梦幻感。

……对了,梦幻感?

我吃力地转动脑袋,看向另一边。

难道我真的在做梦?

“还是由我来解释吧。”

如风铃般的声音在王的耳边响起。

我认出来了,那是梅林的声音,她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如百灵鸟般悦耳。

声音来自另一边,似乎是摩根刻意躲避梅林,或者不想让我能看到她。

考虑到她们二人的关系一直非常糟糕,这点我倒是能理解。

“按照预言,亚瑟王与叛乱者莫德雷德在卡姆兰双双陨落。而后,亚瑟王会被三位湖中女士带往乐园阿瓦隆。在那里,亚瑟王身上的伤痕将被治愈,得到永生,成为‘往昔与未来之王’。未来的某一天,当不列颠再度陷入将被毁灭的危难时,亚瑟王将离开阿瓦隆,重新拯救他的子民们——这是预言的最后一步,只有达成了这个,王的故事就彻底结束了。”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听得有些迷茫。

不过,我不算是特别愚笨之人。我很快就想起来了,我确实是死在了卡姆兰,还是死在了莫德雷德的剑下,这点和亚瑟王的传说一模一样,连致命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而这里的鲜花如此盛开,显然不是我记忆中的不列颠。那么只可能如梅林所言,我已经来到了阿瓦隆,实现了复活,甚至是永生,永远地在这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情变得不太好。

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东西。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再是头颅的疼痛,而是彻彻底底的平静和安心感,就好像在连续三十六小时不睡觉,终于能躺在柔软的床上一样,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陷入期限为永远的睡眠之中。

结果,才睡了两三个小时,就被身边的人喊了起来,说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做完,项目还差最后一步才能交接——换做是任何人,心情都不可能很好吧?

伤害了那么多人,因我而死了那么多人,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能扔掉“阿尔托莉雅”这层徒有其表的外壳……我实在是不想面对如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