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一等贵族看不见，二三等贵族自己玩自己的，四等贵族态度也还算不错。加上民众基本上可以吃饱穿暖，这就使得南楚这边的贵族虽多，但社会矛盾并不尖锐，大家还都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
利德刚来时，见到普通的渔家女可以跟贵族小姐聊天，也是出自于这个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血衣案会以这么快的速度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自然也不奇怪了。江月生本是保护了南楚的将军，退伍之后逐渐被淡忘，已经和普通的百姓没什么两样。这个时候却遭到了贵族——甚至极有可能是一等贵族的迫害，这在南楚必然是天大的事情。
利德思考了一下，他觉得现在最头疼的十有八九是南楚领主，或是南楚世子小黑。事情闹这么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但至今还没有任何处理措施，很明显是因为他们也还在考虑这个案子到底应该怎么去办。
再过几天他就要去见小黑了，到时候可以看看小黑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第二天一早，利德就被外面吵嚷的百姓给叫醒了。他推开旅馆的窗户，就看见民众自发地排成了两列，而中间宽阔的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一个看上去怯生生的小姑娘走在一起。
“那就是老将军的妻子……”
“刀抵在胸口面不改色，不愧是将军的妻子……”
“她手里拿着的恐怕就是那件血衣……！”
利德自上而下地看着这一切，眼前发生的事情确实跟他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
精神矍铄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但神色却依然刚正；她右手握着一件残破的战袍，上面用鲜血写着许多行文字，不过因为战袍没有展开，看不清楚那里写的什么，只能勉强辨认出最上方那个硕大的“冤”字。她的左手则倒握着一把剔骨尖刀，刀尖就戳在自己胸口的位置，眼神冷漠地看着路旁的人，似乎在劝他们不要掺和到这样的事情当中，免得引火烧身。
与她不同的是，身旁那小姑娘的眼神却很怯懦，看起来完全没有见过这样场面。而且她多半是走了太久的路，很难维持住平衡，因此一瘸一拐的。被众多的人盯住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往老人的背后藏，但老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两个人走过繁华的街道，毒辣的太阳几乎要把她们瘦弱的身体烤成肉干。南楚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澄澈，阳光比别处要猛烈太多。
小女孩的眼神中逐渐没有了光亮，走在前面的老人只是低低地呵斥了一句：
“再走快些……你想看着自己的爷爷死在牢狱中吗？”
小女孩张开口，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
“我走不动了……”
老人抿了抿干瘪的嘴唇，说道：
“既然出生在我们家，你就要比别的孩子再坚强一些。我今年六十九岁了，这一路却还是能走，凭什么你走不动？太阳晒，就由它晒去吧，晒掉几层皮，以后就不觉得晒了。怜清，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爷爷奶奶总有一天会不在你身边，你却总得活下去……”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的小女孩似乎是听不太懂，又似乎是被晒到头晕目眩，并没有做任何的回答。
等到一老一小两个人远去之后，人群当中传出来一句：
“听说已经有贵族上门，想要强买那叫怜清的姑娘当婢女了。这是在折辱老将军啊……江月生现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他们是想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孙女去伺候别的男人……”
“他们就不想想，没有老将军，怎么会有今天的南楚？”
“他们不会想的……那些主和派的贵族，以向戈凌为首的，都该杀……”
在一声声议论当中，利德见到了晚棠的身影。她挤在人堆中，目送着江月生的妻子和孙女慢慢远去，脸上满是难过的神色。
最终，在一声声叫卖莲子桂花羹的吆喝声中，利德笑了笑，关上了旅馆的窗子。
21.晚宴之前
如果白凰在的话，现在多半已经带头冲锋，杀到领主府敲登闻鼓去了。
可惜利德并不是白凰，他关窗之后转头就继续闷头睡觉。
当然，最主要的是从描述来看，江月生今年应该已经老了，少说也有七十多岁。就算把他挖到云阳来也没什么意义，总不能让人家老大爷一把年纪还弓着腰去战场上打仗吧。所以利德没兴趣管这种事情，他之所以大致了解了一下血衣案的过程，就是想看南楚世子小黑会怎么处理，这一定程度会影响云阳今后对于南楚的态度。
等约定的时间快到的时候，利德拿着小黑的邀请信去了云梦城。
进城的时候，利德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一路上要遭受到层层盘问了。一般的南楚民众是没资格进入这种大型城市的，包括到南楚来的商人都没资格进到这座城市中。城市里生活的贵族，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专门有人送进来，这里就像一座大型王宫，只有特别开恩召见外人，外人才有资格觐见。
其内部的繁华程度让人眼花缭乱。
各种各样的大型建筑层出不穷，雕梁画栋的精美程度已经几乎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一根柱子上雕刻的可能是成千上万个神像，也可能是万里山河的美景图；每一枚瓦片都刻着不同的纹饰，其材质的稀有等级已经不仅仅是奢侈的等级，利德看到了好几个地方镶嵌着极其稀有的龙鳞，如果用来做武器的话，至少也会是倾家的等级，但现在只被用来做墙壁上的装饰物。
没人敢质疑南楚穷奢极欲，因为南楚并不是把稀有的资源浪费在建筑上，而是实在太有钱了，有钱到没地方花的程度，只能把多余的材料消耗在这里。
因为那封邀请函，利德被专属管家带到了城中最豪华气派的那座宅院中。
“世子大人，云阳领主到了……”
进门之后，管家弓着腰，向坐在一堆文件中的青年恭声说道。
“云阳领主？他来干什……”
文件堆后面的青年话音未落，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说道：
“我靠，第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利德，现在得叫你领主大人了啊。”
小黑一个箭步上来，握住了利德的手，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容，说话和以前一样，略带几分话痨：
“朝北行本来想跟你一块回来的，路上正好谈谈以后的事情。谁曾想你跟大姐头一块失踪了，满哪找都找不到，小白还特地去神庙里帮你烧了三根香来着。”
“后来听说你回云阳了，想拉你一块聚聚，结果云阳内部又打起来了。虽然我和小白都不觉得你会输，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邀请你过来，只能再等等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又见面了……来来来，今天晚上给你办宴会接风洗尘，好好喝几杯，再唠唠以前和以后的事情。”
利德看了一眼小黑身后那堆积如山的公文，适时地问道：
“最近很忙？”
小黑吐出一口气，双臂抱怀，苦笑着说道：
“还不是血衣案闹的。你这一路过来，多多少少也该听说过了吧，有人控告老将军江月生杀人枉法，地方官府直接把老将军下狱，随后押到了死牢。老将军的妻子在战袍上写了血书，带着孙女过来喊冤，这么大的事……说不忙是假的。”
利德笑着指了指屋子外面，说道：
“不过我这一路，到了贵族区域，好像就很少看见有人谈论这些了，安静得很。”
小黑摇了摇头：
“无非都是关起门来聊自家事罢了。每次涉及到站队问题的时候，就会有大批贵族没落，就算是一等贵族都不能幸免。在他们真正做出决定之前，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来的。”
小黑拍了拍桌上的文件，笑着说道：
“所以当我问他们的意见时，所有人呈上来的东西都是相似的官话。什么要严查、要成立专案组、要还所有人一个公道之类的，但其实呢？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伎俩。人证物证都可以作伪，牵涉其中的当事人全部都在各说各话，民间舆论风向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背后全是些看不见的手在争相斗法。嘿，别看他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站在干岸上，半条腿可都偷偷摸摸地淌在浑水里呢。”
利德也笑了起来，学着小黑的模样在文件上拍了拍，说道：
“那你还看这些东西？”
小黑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看这些做什么，陪他们练习官话技巧？我难道不比他们擅长。是因为这两天总有人来探我的口风，我索性把文件摞得高点，躲在后面睡大觉。等老管家叫我，我再起来，摆出一副正在处理公文的模样，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利德感慨了一句：
“拖，就硬拖。”
小黑也陪着他感慨：
“是啊，不过又能怎么办呢？那帮老顽固们不浮出水面，我也只能在旁边划划水。利德，你刚来南楚，很多事情可能还不太了解，等到了今天晚上酒席，你就大概明白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今晚小白也会来，这次应该不会闹得太乱。至于原来想找你商量【破天】这件事，应该要再往后延期了……我爹把我推出来查血衣案，这个事了结之前，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死死盯住。”
利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怎么是你来处理，这事难道不应该是看你爹的态度？我听说这次完全就是主战派与主和派贵族发生的斗争，血衣案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而已。若是真想快刀斩乱麻，让你爹站出来说两句话不就可以了。”
小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爹什么态度，或者说，我爹恐怕自己也没法决定自己的立场了。利德，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我们南楚的军队实际上是分散在各个贵族手里的。涉及站队问题的时候，不仅仅是各个贵族要参加憋气大赛，我爹也不能轻易表露态度，只能让我这个当儿子的出来给大家当孙子了。”
小黑看着利德，唉声叹气地说道：
“所以才羡慕你啊。年纪轻轻，已经是一方领主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这些年我和小白也喜欢去外面，因为外面的世界终归还是自由一些。回到南楚，就像是回了囚笼，各种各样的人情关系绊得人抬不起脚。唉……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22.打哑谜
到晚宴的时候，利德终于明白小黑说的，南楚的“难言之隐”是什么了。
一个字，乱！
“这就是新的云阳领主？看着好年轻啊，怕不是比我们世子还要小几岁？”
“年纪轻轻就有勇气单骑赴宴，也算得上少年英才了。想不到上代云阳领主虽然自己是个孬种，倒是生了个不错的儿子。”
“哼……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说，杀父弑兄之辈，与那豺狼何异？我南楚世子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实非南楚之福！”
“父兄长幼，各自有序；贵族平民，本当有别。纵观云阳最近的举动，已经是笼络人心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这哪里是一方领主该做的事情？不过云阳世代贫瘠，乡野之人做出些不合规矩的行为，倒也不难理解……”
“好啦好啦，今天的宴会是受世子相邀，为这位新的云阳领主接风洗尘的。怎么还没开始，自己人先吵起来了，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么？”
“领主大人也说过，未来的云阳难以限量，既然来了就是朋友，我看咱们这些老家伙啊，就少说几句，免得遭人反感。”
“吃菜吃菜……来，利德，到这边来。既然你是世子的兄弟，那叔叔我啊，就也叫你一声侄子了。敬你一杯！希望我们今后多多走动，友谊长存！”
在场的贵族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知道的能看出来这是贵族聚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村里谁家有人不幸伸腿瞪眼，全村老小正在这里等上菜呢。
可以看出南楚贵族的用餐礼仪很好，但餐前礼仪就让人不敢恭维了。特别是在场的贵族加起来至少有三四百人，光是最核心的那几张桌上就坐了四五十个一等贵族，这些人对利德都是相当好奇的。有人摸摸他的脑袋，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有人拉着他喝两杯酒，有人故作无意地向他打听一些身高体重年龄之类的信息。
好在西秦世子小白也在场，帮他推掉了绝大部分的应酬。
这位面容英俊的面瘫青年和以前一样，即便在人堆当中，看上去也依然是我行我素的模样。他时不时地舔舔自己的手背，再用手背梳理一下额前的头发，而周围的南楚贵族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只当他不存在。
利德大概扫视了一圈南楚的贵族们，他们的地位高低在利德眼中大致有了个分级。其中有一个看上去两鬓白斑的老人，在贵族当中似乎享有很高的地位，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一等贵族都会停止发言，等他说完再继续讨论。
而这个老人，对利德也很有兴趣。
两个人简单地对视了一眼之后，老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朝利德轻轻招了招手。利德朝那边走去，小白的视线一瞬间变得锐利，但是却并没有阻拦。
拄着拐杖的老人亲切地看着利德，笑着问道：
“云阳领主……利德？真是个英俊的后生。”
利德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
“您是……？”
老人的拐杖点了两下地面，回答道：
“老夫……向戈凌。南楚领主的二叔，昌龙丘地区的话事人。当然，如果小伙子你去的地方多，也能听到老夫的另一个名号，叫做主和派贵族首脑。”
喧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了些许，每个人都在佯装交流，但却也都竖起了耳朵听着这边的谈话。利德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大腿，回忆起了前不久江月生的妻子带着孙女走过长街的时候，人群中曾爆发过一阵骂声，说向戈凌和那些主和派贵族都该死，言谈之中已经是把他判定成了诬告江月生的凶手。
主动提起自己名号的向戈凌老人神色倒是没什么异常，语气依然很温和：
“老夫听小黑说起过你，年少登高位是一件好事，登上了领主的位置，还能记得曾经的兄弟，又是一件好事。老夫听说你的姐姐嫁给了西秦的一位贵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迎娶一位南楚的女孩子？”
小白猛地抬起了头。
利德皱了一下眉，不过还是很快笑着说道：
“嘶……不会是，南楚圣女吧？”
向戈凌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利德也跟着他一起笑，周围的人一时间笑成一片。
小白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又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
向戈凌对利德说道：
“怪不得领主和世子都称赞过你。老夫也不跟你绕圈了，圣女大人在成为圣女的那一刹那，就是侍奉神的少女，跟你怕是难有尘缘了。老夫说的这位，是老夫自己的孙女，今年十八岁，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相貌也不输那位圣女大人。只可惜她眼界很高，在南楚这边根本看不上谁，所以至今未嫁。老夫倒也不是非要做这个媒人，只是提及一下，若你有意，老夫可以帮你们介绍一下。”
利德拱了拱手，对向戈凌说道：
“多谢老爷子美意。缘分这种事情吧，看不见摸不着，若是真的有缘自会相见，若是真的无缘也不应该强求。承您这份心意了，来，敬您一杯。”
利德说完，举杯和向戈凌手里的酒杯一碰，将杯中烈酒饮尽。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了南楚世子小黑的声音：
“二叔公，又给折花妹妹说亲呢？”
向戈凌端着酒杯，苦笑着摆了摆手：
“老啦，总得给儿孙辈找个好归宿吧。向折花什么性格你也清楚，南楚哪里有人压得住她，老夫有心撮合你和她一起，你又不愿意。后来老夫一想，她大概是想出去，想离开这里，所以老夫先试探一下你这朋友的想法，说不定就成了呢。”
小黑哈哈大笑：
“怕是有点难。这位啊，就算给个驸马都不一定做的。我看折花妹妹年纪也不算大，不急着非要让她嫁出去吧。”
向戈凌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倒也是……是老夫急了。”
小黑平静地重复了他的话，眼神中没有笑意地说道：
“确实，二叔公有点急了。”
向戈凌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酒杯中的酒洒出来了少许。
不过小黑几乎立刻又恢复了笑容，转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