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侍卫长压低声音问道：
“要不要属下去……”
他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向玲珑摇了摇头：
“我收到上头递过来的情报了，杀死利德的计划暂时不考虑。在南楚，除非把听潮先生请过来，不然没人能稳吃那个云阳领主。但听潮的性格你们也懂，成天抱着宝贝闺女不撒手，外面的事情完全不管的。”
侍卫长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掠过一抹惊疑。青云与嘉尔伯德相继去世后，听潮先生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除了听潮先生外没人能稳吃利德，不就是说利德是听潮先生之下的第一人？那云阳领主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自己以前完全没有听过？
向玲珑思考到后半夜，陆续吩咐了很多事情，然后回房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向玲珑果然收到了管家的消息，称利德带着向折花造访城主府。向玲珑简单洗漱了一下之后，出门见了在外等候的两人，并刻意留心了向折花的现状。向折花脸色带着几分反常的潮红，眉目含春，衣衫发皱。她眼睛周围有黑眼圈，心情明显有些糟糕，似乎对利德一大早就带她出门带着几分不满。
——有问题！
在见到向玲珑之后，向折花弯腰一躬，便不再多言。
还是向玲珑先打开了话匣：
“组长大人昨天私访塞安村，可有什么收获？”
利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有的。不然，今天我也不会来造访城主府不是么？”
向玲珑面色如常，桌子下面的手却微微握紧，语气温和地问道：
“哦？那请组长大人尽管问，我这边凡是知情的消息，一定言无不尽。”
利德摆了摆手，说道：
“不急。我对向玲珑城主也有点兴趣，这个案子是你亲自来审的？”
向玲珑拱了拱手：
“是我。”
利德转头对向折花说道：
“记下来。重要信息。”
向玲珑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他开始思考利德问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以及自己的回答是否稳妥。
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利德继续说道：
“那么，我想先听听城主对这个案子是什么看法。”
向玲珑吸了口气，回答道：
“血衣案背后有什么内幕，我并不清楚。我办案子，讲究的是一个就事论事！渊业全家被杀，临死前有血书留下一个大大的‘江’字；妓女风铃子在监狱自杀前留有口供，称江月生私下里找到她，说一定会为她报仇雪恨。都到了这个程度，我要是再放任江月生将军逍遥法外，怕不是整个南楚的军官都要有样学样，仗着自己的功绩随便杀人了！所以我把老将军关了起来。才几天，他的儿子就过来劫狱，我险些死在他的手里，到现在伤口还留着疤痕。”
向玲珑拉开自己的袍子，露出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疤。
随后，他叹息一声，向利德说道：
“组长大人要是能查出老将军是无辜的，我心甘情愿地放人，甚至连老将军的儿子行刺我的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江月生纵使有诸多争议，终归是我南楚的功臣，我也不想看着他死在牢狱里啊。”
利德点点头，又一次回头说道：
“记下来，向玲珑提及江月生时，眼中泛起哀色，对老将军的境遇深感惋惜，恨不得亲自去牢里释放老将军。”
向折花虽然不懂，但是按照利德说的记了下来。
这次向玲珑倒是没有任何失态，相反非常的坦然。利德从桌上拿起一杯茶，一边吹凉，一边对向玲珑说道：
“既然这样，城主为什么不想一下这个案子背后可有什么冤情？为什么不调查一下渊业和风铃子这段时间和谁接触比较频繁？为什么不把江月生移交给南楚领主那边去进行查证？整个案子，莫名其妙！江月生既然当街与人发生冲突，为什么不在气头上直接拔刀杀人，反而要等到半夜动手？”
向玲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手在桌子下方轻轻敲击着大腿。
那双眼睛凝望着桌上的茶水，片刻后，向玲珑勾起嘴角，回答道：
“正如组长大人所言。但是我相信官场上的事情，组长大人应该和我同样清楚。有人要害江月生，那个人是谁？身后有什么背景？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查。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在这种大风大浪里能做的就只有明哲保身而已。组长大人若是觉得我办案不利，可以奏请南楚领主，把我裁撤掉就是了。”
这就等于是光棍战术了。
不承认背后有人，问就是小人物不敢查，要查您自己去。但作为在这座城里经营许久的人物，向玲珑这条地头蛇对于锦绣城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可以预料到撇开他单独去查的话，搜集信息将会变得非常困难。
利德看上去倒是并没有动怒，微笑着对向玲珑说道：
“城主可知道，为什么是我来查这个案子？我对你们的势力更加一无所知，而且也没有得罪你们的必要。感谢城主对我这个查案组组长坦诚相见，我也说几句心里话。我不是南楚的人，江月生如何处理，对我其实没有任何影响。这案子办成办不成，对你们来说是大事，对我来说却是小事，这一点你可认同？”
向玲珑点点头，回答道：
“确实。组长大人虽然是大人物，但是是云阳的大人物，犯不着为南楚的案子冒风险……不知道组长大人有什么计划？”
利德竖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对向玲珑说道：
“我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交代。一个能在南楚世子那里交差的答案，如果城主能给我这个，我可以立刻打道回府。如何？”
向玲珑喝了口茶，眯起眼睛注视着利德。
36.一诺千金重
这一次，向玲珑的视线在利德的笑容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他开始考虑，利德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眼前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怎么说也是云阳的领主，带着自己的领导班子在西部搞得有声有色。现在来了南楚，被南楚领主一纸调令安排上了查案组组长，一路上遭遇了那么多次刺杀，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换谁在利德这个位置上，都不可能死心塌地地为南楚领主办事，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向玲珑就信了利德的这番话。现在利德没有抓到他任何的把柄，稳坐钓鱼台的是向玲珑和他背后的势力。这时候甭管利德说什么，他权当是瓦舍听戏，才是稳赚不亏的选择。
向玲珑不动声色地喝了茶，对利德说道：
“不知道组长大人，想要一个怎样的交代？”
利德同样微笑着回答道：
“城主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就想不到？”
向玲珑哈哈大笑，片刻后指着桌上的茶，向利德询问道：
“组长大人觉得这茶水如何？”
利德点头称赞道：
“不错。”
于是向玲珑大手一挥，让侍卫长给利德装上两盒。利德倒也不客气，接过来掂量掂量，直接就塞到了怀里。向玲珑胳膊压在桌子上，身体向前探，对利德说道：
“组长大人是个聪明人，我这个人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我知道组长大人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这个案子颇有蹊跷，就这么回去的话，没法跟世子大人交差。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道组长大人想不想听。”
利德撸起袖子，身体同样向前探，饶有兴趣地回答道：
“城主请讲。”
向玲珑压低声音，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造假……！”
利德眯起眼睛，屏退了向折花，向玲珑也将身边的人赶了出去。屋子内只剩下利德和向玲珑两个人时，利德喝了口茶，说道：
“详细说说。”
“很简单，这个案子确实有很多蹊跷，目前是没办法向世子大人交差的。组长大人没法交差，我这个当城主的同样没法交差。组长大人试想，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再多的蹊跷都是死无对证；但领主大人和世子大人必定会把怒火发泄在我的身上，到时候随便找个别的理由，给我按上几个罪名，明天菜市口滚到地上的就是我的脑袋！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和组长大人的利益是一致的，想办法把这个案子坐实了，局面对我们两个才有利。”
“确实……你继续说。”
“那么在我看来，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伪造出更多江月生杀人的证据。到时候功劳我们两个人三七分成，我保住了头上这顶乌纱，组长大人也可以放心回去跟世子大人复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烂死在我们两个人的肚子里，如何？”
利德喝了口茶，似是有些心动，但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起身告辞，嘴上说道：
“容我想想。我与世子大人义结金兰，感情甚好，这样欺骗他，我内心终归还是有些不安。让我回去想想，回去好好想想。”
利德说着，摸了**口。向玲珑起身相送，嘴上说道：
“组长大人若是喜欢品茶，随时可以过来。锦绣城上上下下，随时欢迎组长大人！”
利德道了句客气，随后带着向折花打道回府了。
向玲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知道他握着向折花的手消失在人海之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
“对不起世子大人……他倒也真好意思说这话。坏了向折花的名声，再怎么辩解怕是也跟主和派甩不脱关系了。不过这样也好，云阳领主，能不杀最好就不杀了，如果能拉拢过来，也算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侍卫长站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说什么。
利德带着向折花回到客栈之后，从怀里摸出了那两盒“茶叶”。打开之后往桌子上一倒，落下来的是满满两扎银票。而且这并非是南楚的银票，是天下商会中心云海领地开出来的银票，这意味着利德回去之后可以在云海那边兑换，而不必担心南楚这边赖账。
利德当着向折花的面清点了一下，银票折合金币共计十万枚。
十万枚！
就算是大户人家长大的向折花都微微愣了一下，利德手握着厚厚的一沓银票，在桌子上拍打了两下，发现声音确实格外的清脆。他把这些钱又塞回了茶盒，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对向折花说道：
“看来我的面子还值点钱，比我家内政首辅要强点。”
向折花皱眉道：
“你真的打算向他们妥协？这案子不查了么？”
利德反问道：
“你希望我查么？”
向折花一时语塞。
利德坐在椅子上，欣赏着向折花窘迫的样子，笑着说道：
“其实，不管你希不希望，案子还是要查下去的。我跟小黑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从他那里接了这个活，就没道理半途而废。钱可以拿，但事情该做还得做，不管南楚领主怎么想，我得给小黑一个交代。”
事实上，利德在接到南楚领主的任命时，就做好全力以赴的打算了。也许在向玲珑他们看来，身为云阳领主的利德没理由掺和到南楚的乱局中来，但利德自己不这么看。当初在王都，小黑答应利德有事情可以找他帮忙，算是一诺千金重。后来小黑小白帮他解决了流石的事情，更是在之后御西城抵御魔族入侵时帮他请到了梅林和安娜。虽然御西城当时也给南楚送来了大量的优质钢铁作为回礼，但利德始终都觉得这份人情并不是一些钢铁能够还清的。
原因很简单，梅林对御西城的帮助算是救命的，但御西城提供的钢铁对南楚来说却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这一次，利德之所以一口答应下来南楚领主的任命，不是给南楚领主面子，而是给他儿子面子。
“对方差不多也上套了。他们想借我的手把血衣案坐实了，我们也要借他们的手查到更多线索。大家都觉得自己是棋手，那就看谁下棋下得更高明了。”
37.我行，我上
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
对利德来说，当前的局面已经很难往更糟糕的地方发展了。只查了几个地方，他就明白前七个调查组失败的原因，那么对他来说，常规的解决办法已经不再起效，好在他也不必非要用常规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换做当上云阳领主之前的他，多半在这样的场合也只能选择放弃。但既然自己的身上有了一层新的身份，那么他就有了重新做回赌桌上的资格。云阳在之前没有跟南楚有过任何正式的交集，所以对于利德，南楚的各方势力目前还是以拉拢为主。
向戈凌在刚见面的时候就打算把自己的宝贝孙女嫁给利德，向棘青也没有跟利德发生任何摩擦。一路之上利德虽然遭遇了不少次刺杀，但这里面包含了不少试探与第三方势力搅局，在察觉到他不好对付之后，那边的态度也明显收敛了许多。
利德虽然不知道对方隶属于哪一派势力，但也慢慢摸清楚了对方的路数。
对方并不怕杀掉利德，并且愿意承担杀掉利德的后果。但不到万不得已，对方显然也不想这么做。这说明血衣案背后牵扯的利益庞大到了能够和一个领地媲美的程度，也说明如果利德选择先退一步，对方多半也会做出相应的让步。
所以利德毫不犹豫地“睡”了向折花，然后去见了向玲珑。可惜向玲珑要么不是主和派，要么是隐藏很深的主和派，他没有轻易相信利德的“投诚”，而是采取了更稳妥的做法：与利德一同造假，把这个案子糊弄过去。
利德如果接受他们的提案，就等于是选择妥协，开始跪着要饭了。
但换个角度想想，多少人想跪还没有这个门路呢。向玲珑背后的势力对前七个查案组可没什么好脸色，直接把他们全部都杀了，只剩下利德因为背景比较硬，对方选择了暂时和解。
可惜的是利德并没有和解的打算。
第二天，城主府来人，说要与利德商量后续事宜。对方将一些刚出炉的“证据”交到了利德手里，并表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利德可以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复命。
利德笑了笑，当着对方的面把卷宗翻开，又找了四五处蹊跷的地方。比如按照卷宗，江月生杀了对方一家三十二口人，但按照之前的记载江月生家里没有那么好的刀，寻常的刀别说三十二人了，随便砍翻几个就要卷刃。
“你们家大人，是让我拿这份文件回去复命吗？他是觉得南楚世子的智商不够，还是觉得我的智商不够？”
对方没办法，只能回去重新做一份新的证据。砍翻三十二口人的那件“凶器”，自然也要城主府那边花钱置备。于是第二次，又是一批新的“证据”被发现，交到了利德的手里。
利德笑了笑，再次当着对方的面把卷宗翻开，又找到了三四处蹊跷的地方。比如按照卷宗所示，江月生办案当天应该引发了极大的骚动，但周围的邻居却完全没什么反应，这也很不合常理。如果江月生单枪匹马杀上门去，周围的人肯定不知道那是江月生，也不知道他要杀的到底是谁，为了自身的安全肯定会大声呼救，但目前来看完全没有相关描述。
“我再说一次，我不管你们家那位大人想做什么，但我希望他事情办得漂亮点。连我都骗不过去的话，还指望蒙骗世子大人？”
对方没办法，只能又回去重新做一份证据。这一回周围的邻居纷纷统一了口径，表示当天江月生胁迫了他们，他们迫于江月生的**，只能乖乖闭嘴。
于是城主府的人憋着一口气来找利德，心说这回你总没招了吧。
利德笑了笑，带他去了案发现场，当众点燃了一堆火，开始炙烤地面。
不一会儿，地面开始浮现出了不规则的油脂。
“尸体被火焚烧，油脂渗入地面，凝固在沙石之中。用火炙烤，地下的油脂会重新浮出地面，与焚烧形成的烟灰粘连成具体的形状。杀人之后焚烧，人已经死了，便不会做任何挣扎，地上的应该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体轮廓才对。现在地上的形状大多模糊不堪，说明人死前经历过痛苦的挣扎，他们不是被杀死的，是被烧死的，懂了吗？”
城主府的来客哑口无言，只能再次回去复命。
城主府内，向玲珑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