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38章

作者:无常马

“这个例子太极端了。”她往后看了一眼。

塞萨尔跟着她走上城墙顶端。“这我知道,可我觉得,加西亚反而能说明很多东西。”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怎么看待你们这一行的?”

“我怎么看待跟你也没关系吧。”

“我只是想知道。就当我用学生的身份在求知好吗?我的好老师。还是说我得叫你好姐姐才行?”

“好吧,哪个时期?”

“能告诉我最开始的时候吗。”

“最开始的时候,你还不能无动于衷杀害自己的同类,毕竟你和每个人都既不相识、也无恩怨,但你还是得跟他们互相厮杀,拿着剑乱砍乱刺,把自己和马匹弄得全都是血。听到炮火声传过来,你们就得分散前进,满心恐怖的看着一些人忽然变得支离破碎,洒得满地都是,心里希望下一个不是你。等到战后返回营地的时候,有些人精神受了重创,还有些人能适应......”

佣兵队长陷入沉默,斜倚在城墙垛上望向灰白色的苍穹,散开的红发在寒风中如旗帜般飘摇着。

“那我想,我也没法找到理由让自己变坚定。”塞萨尔打破沉默说,“加西亚这例子确实很极端,好像人们拿民族、信仰、荣誉和功勋当理由,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似的。但可能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找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流血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决心越坚定,手里的刀就越尖,刺穿别人的身体也越轻松。”

“你好像从没跟人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呢,唯一一次配合那位大司祭,看着也有些干巴巴。”塞希雅说。

“我经常撒谎,但都是.......为了自己。”塞萨尔辩解说。

看他在这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塞希雅突然笑了,她的笑靥很明亮,湛蓝双眼下闪着很难琢磨清的光彩。“你太聪明了,塞萨尔,你总有法子质疑别人献出一生的东西,好像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说在你这儿也是一场场弥天大谎。但你什么都要怀疑个不停、质问个不停,你最终又能站在哪儿呢?”她问道。

“我还以为你想跟我讨论这个呢,老师,因为你自己听着好像也没站在什么地方。”

“只求谋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她摊开一只手说,“因为我也只是个佣兵队长,拿钱办事。拿钱办事的意思是,有时候你给这一方办事,有时候你又要给另一方办事,非要找个什么理想或者信仰说服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走,反而是自找不快。”群:六9四”9三6一&999

“我懂了。”

“那现在你问问自己,我的好徒弟,就问问你自己,看到那边受过炮击的残骸和满地碎尸,你感觉到的是什么?现在,此时此刻。”

塞萨尔迎向她的目光。“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第七十一章 我通常不计别人的账

“至少你还知道等事了之后再发表感慨。”塞希雅说,她的声音总是充满感染力,“还不错,值得鼓励。”

“你可真会安慰人。”

“安慰人?我只是没有质疑别人人生理想和追求的习惯而已。”佣兵队长面带微笑,稍有些揶揄,

“你说是吗?刚跟人见了一面就对别人的信仰指指点点的家伙。”

“可能是偏见吧。”塞萨尔自言自语地说。

“你还知道是偏见啊?对别人好点吧,徒弟,不是只有刀剑才能伤人的。你随口几句话就能动摇别人,可要是听者过不去坎,那就是递出

杀人的匕首了。”

......

夜里的诺依恩街道冷得过分,寒风在街道上空呼啸,从铅黑色的云层深处卷下片片针状的雪花。积雪覆盖了道路,走在雪厚的地方好像在趟淤泥地,塞萨尔费了点劲才挪到神殿门外,把沾满雪的靴子踩在湿滑的石阶上。

等走到地方,天已经完全黑了,连月亮都看不到。最近这儿逐渐变得安静了,不过,说成死寂也许会更合适。

伤患们本就身体虚乏,加上诺依恩的气候逐渐严酷,围城也让城里收紧了物资供应,便有很多性命垂危的士兵在夜里失去呼吸,再也没法发声了。战争毕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就算一场战斗过去了段时间,它还是会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来找参与者要债。

等大雪过去,从约述亚河引来的护城河会结出极厚的冰,到时候形势又会大变。

似乎是因为塞恩召集了很多人去城堡商讨应对之策,神殿里也不见骑士,只有几个扈从还在看守寥寥无几的病患,正靠在墙边上休息。塞萨尔抵达以后,好长时间都没听到人说话,仿佛是来到了墓室。他在正殿徘徊了一阵,感觉时间的流逝被不断拉长了,直到某个还在守着神殿的修士打破了沉寂。

“你还真是一天都不落啊,塞萨尔大人,这种大雪天谁都不会想出门的。”他侧过脸,看到卡莲修士背着朦胧的月光走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神殿里昏暗沉寂,塞萨尔头脑转得很慢,感觉也半睡半醒。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看岔了。今晚乌云密布,阴暗无光,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月色。只是她平日里披散的长发被云彩里透出的朦胧月光一照,就会泛出银丝一样的亮光,如今只是微微泛白,也让人下意识觉得是月华从窗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再过一两天,情况就不同了。”他回说道,“既然还能出来走两步,就该多珍惜珍惜。”

“你看起来不像传言里一样信心十足。”卡莲说。

“今天的传言就像那天广场上的演说一样,都是为了安抚民众才编造出的。”

“我倒是听说事实那部分都没错,确实是你一人拒绝出城作战,因此你手下征召的士兵未有一人出事,也确实是你给那些混口饭的士官教了更精准的火炮射击技艺,因此让他们拿到了功勋。”卡莲又说道。

塞萨尔端详了她一阵。人们在转述一件事时,无论是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常常都会掺入自己的主观看法,在她这儿倒是完全相反,——颇像是他前几天夜里描述几何图形构造的遣词用句。

这事很难描述,给他的感觉就是她的身体还驻留在人世间,灵魂却离开了世界,犹如死人离开了活人,并不生活其中似的。

“事实确实是这样没错,”塞萨尔说,“但是,只要换个不一样的讲述人,故事就会有不同的意义。前些日子里,你从战败的士兵那儿收集故事,士兵们认为我是贪生怕死的贵族少爷,自然不会相信诺依恩为了安抚人心给出的解释。如今你看到领了功勋的炮兵队长,故事是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抬高我的形象。”

“那换你来讲呢?”卡莲问道。

“我不擅长骑马作战,当然不可能出城接战,没有其它复杂的理由;教人数学和几何学也只是刚好会,就只是路上随便抓块石头,递到别人伸长了找我讨东西的手里。”

“听起来你觉得自己在受迫。”她说。

“确实是。”塞萨尔耸耸肩,“我就是刚被推上舞台的小孩,什么东西都不懂,只能一边强装镇定,一边在舞台上拉开了嗓子唱我会的唱所有东西,也不管它们合不合适。”

卡莲略微眯起眼睛。“你总是在主张自己的无害和被动呢,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你都能算无害和被动,这世界上的人应该全都是没有生气的雕像吧。”

塞萨尔觉得自己被拐着弯咒骂了。

“你有这样语言侮辱过神殿来的人吗?”他也不动怒,直接问道。

卡莲轻微地摇头,说:“他们只是让我失去现实的容身之所,可你却想让我失去容纳心灵的场所。哪怕孤身流亡于荒野和废墟,我们心中仍然能有一片远离尘世的静默,可若是灵魂受了损害,那不管在这尘世的何方就都无法挽救了。”

塞萨尔啧了一声,回说道:“看起来我在你这是罪大恶极了。”

“我说的难道是善恶吗?”卡莲说,“我个人不喜欢用善恶评价他人。我要说的是,大多数人渴望的都是掌握权威,是对其他人发号施令,军官命令士兵,丈夫吩咐妻子,父母使唤小孩,诸如此类。人们

借着权威满足渴望时,需要那些听从他们压迫的人屈膝下跪,表示服从,获得踩在他人头顶上的快感。所以,他们总是要从那个受压迫的人身上得到什么。哪怕杀人犯,也自认为有权掌握别人

的生死,要从受害者那儿得到足够的反应。”

“所以?”

“但你不太一样。”

“我有不一样吗?”

卡莲点头,说:“我听你讲了这么久的故事。我觉得,你心里似乎没有权力或者权威这回事,你看起来也不想通过自己优异的能力得到什么,或者迫使其他人对你服从什么。”

“听起来没什么不好。”塞萨尔说。

“但那些渴望权威的人反而没有你这么危险。”卡莲修士的表情波澜不惊,“你什么事都要表达怀疑,怀疑之后就是尝试洞察别人,然后借着你对别人的洞察来表达你的怀疑,动摇他们曾经坚定的信仰、观念和追求。你似乎不想从中得到什么,既不想掌握什么权威,也不想逼迫他们对你屈服,所以在我看来,你就是单纯想要摧毁别人的思想观念。你甚至都不以此为乐,你就是觉得自己该这么做,也可以这么做,然后就做了。”

听到这里,塞萨尔不仅想到了狗子,曾经吃下他并和他达成契约的无貌者。他想到了狗子,想到了她的天性,想到了他一度想要扭转的契约,尽管如此,他也不觉得卡莲修士说的就完全对。

确实,他对事物的第一态度就是怀疑,但他表达怀疑,并非是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做,而是想发掘出那些无法怀疑的东西。如今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出身地位,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因为这种身份变化也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他能从前一个身份变成子虚乌有的伯爵之子塞萨尔,当然也能变成下一个子虚乌有的身份。

于他而言,名字和姓氏只是对可以更替的标签,背后的身份也一样。这修士守着她这座再无意义的神殿不走,接受一切命运时,换成他,可能已经在希耶尔的大神殿拿到了骑士身份,接着又从大神殿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转场,从神殿骑士当上本源法师学徒了。

卡莲修士看不见他心里涌动的一切,也不知道他暗自觉得他们俩秉性完全相反,如同针尖麦芒。当然了,也许她也曾像这样在心里涌过很多情绪,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对他评价这么多,——她倒是很有洞察力。

塞萨尔摇了摇头。

“我昨天听你说有些伤员不止是患了病,至少不是世俗层面的病。我能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吗?”他问道,“我没在正殿看到你说的那个人。”

“事情涉及到世俗之外的层面。”卡莲说。

“世俗之外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塞萨尔觉得他等着说这段话有一阵时间了,“待在军营的这段时间,我有天晚上梦见了一个面目像是野兽的人。我觉得这是个启示,有些东西需要我去挖掘。”

“你不是怀疑论者吗?为什么相信预言和启示?”

“我以前不相信,不过,最近我觉得我该怀疑怀疑自己这种偏见了。”塞萨尔对她说,接着又开始跟她讲那名随军法师莫名失踪的事情。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花点时间来说服她,但她竟然同意了。

“既然围城战不久就要来,”卡莲说,“既然事关你自己的命,那就不用再多说了,我引你过去就好。至少这件事上你没有用心不良。不过我感觉你话里掺着谎,如果以后你还有事找我,我会记着这笔账的。我通常不计别人的账。”

作者的话:两本都写等于两本都卡,三十多小时没睡感觉要精神分裂了。

第七十二章 你应该留着它

塞萨尔目视她身披蓝袍的娇小身影逐步往前,从一排排空床位之间走过,隐入深处的黑暗中。神殿里没几个病患,还在的也已经睡着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间废弃的医院,卡莲修士则是一个漂流的亡魂。

修士领他走到一间暗室,塞萨尔站在门外,往里头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和这间暗室一比,仅仅烧着火盆的正殿似乎都变得阳光明媚了。

卡莲修士点燃了烛台,借着烛光晕染,塞萨尔看到暗室铺了张简陋的木床,一个士兵躺在上面。此人看起来身体完整,未受外伤,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姿态让人觉得恐怖。他皮肤很白,像张单薄的膜一样绷在骨头上,看起来又脆又紧,似乎一碰就会破裂。

因为皮绷得很紧,煞白的嘴唇也被拉了上去,在士兵睡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两排齐整的牙齿,靠他的嘴完全遮不住。他那两只手在睡眠中被皮肤绷得像个爪子,弯曲佝偻,却看不到血管,仿佛血管都瘪了、干了一样。

确实不像是世俗的病症,至少看起来不像。

塞萨尔在门外陷入沉思,想把这一幕的诅咒记下来,回头跟菲尔丝谈谈。这时候卡莲说道,“你看到

了吗?他的病我们无法治愈,如果你有什么想确认的,问我就好。”她说着想要伸手关门。

“为什么关门?我想自己确认。”

她顿了一下,转脸盯过来,“你一直都是在听我转述,什

么时候自己去找某个士兵确认过?”

“也许就是现在。”塞萨尔解释说,想让她别抓着门把手不放,“那晚骑马出城的士兵对我敌意太大,我不想挨个去说服。但他特别重要,而且他还患病在床,看着没几天好过了。”

卡莲还是抓着门把手,不许他进去。

“他身上的诅咒也许会传染,我还不明确传染的机制,就姑且把他单独隔开了。”她强调说,“所以,你听我转述就好。”

“单独隔开的意思,是放在这里看着他逐渐死去吗?”

“我发现你特别擅长怀疑别人的动机,质疑别人的行为,真是说话就像拿匕首刺人一样。”卡莲并不意外地说,她好像已经习惯他的发言方式了,“不过,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会给他拿去食物和药物,检查他的病情。”

塞萨尔琢磨了一下这话的含义。他注意到事情不止是她说得那样。

“只有你吗?没有其他人了?”他问道。

“人们各司其职,我只是在我的位置上做我该做的事情。”卡莲说。

“我知道战事将近,每个人都很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就靠这一身毫无用处的长袍去照顾受了诅咒的士兵,你看起来也不懂这是什么诅咒,有什么必要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干这事?”

卡莲盯着他:“照你这么说,我就该把他扔到暗室里等死,然后成功受你怀疑了?况且,我在做的事情对你有任何影响吗?送到我这座神殿的人,我都会送他们最后一程。就算我能力有限,无法挽回他们的性命,至少我会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被遗弃的。”

塞萨尔想到了大神殿来的人,他们刚忙完财政事务不久,又被塞恩伯爵找去请求援助,讨论和萨苏莱人的战事。

“至少把大神殿来的那些人叫来问几句吧,特别是大司祭。”塞萨尔又说。

“我明白自己为了待在这儿已经让大神殿的人负担了太多,但这是我的权利,所以我不会放手。而在此之外,请求他们放下自己的事来为我操劳不是。”

“这难道是为你操劳吗?也没人让你守着这么一个人。”

“我在这座神殿长大,从懂事的时候,我就在做这种事,现在当然也不会变。”

“你对自己的活法就没有疑问吗?”

卡莲修士毫无反应,既没有疲惫,也没有抱怨的意思,甚至都看不出麻木感,好像只是在聊习以为常的生活。“我当然不会有疑问。顺其自然做自己该做的就好。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说。

塞萨尔眯眼看着对方,感觉好像在眺望远处,虽然她的身影其实很近。还没等他开口,卡莲又补充道,“我大致猜出你又想表示反对了,塞萨尔大人,你真是特别爱表达反对意见。最初是质疑我的信仰,现在又来过问我的生活。”

“我以为你坚持守着这座很快就会荒废的神殿,至少是为了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需要意义吗?”

“我想是需要的。”

“那我不需要。”她无动于衷地说。

塞萨尔想到了传言中的卡莲修士,传言说在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在为病床前的母亲祈祷,等她母亲病逝之后,她也还是在埋葬那人的地方祈祷。事情听起来就像这座很快就会荒废的神殿,性质看起来也很像,——都没有意义,但她看起来也不需要意义。

对她而言,她的人生也好,使命也罢,全都不需要意义。

他当然不会像眼前此人一样做事,毕竟,他连名字和身份这两座最难以割舍的神殿都不当回事。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心里不快。有时候,人们就是会莫名其妙感到不快,毕竟,这人的存在就像是专门为了否定他一样。

卡莲居然微笑了起来,看着有些刺眼。“我似乎能觉察到你心里涌动的情绪了,塞萨尔大人,感到不快了吗?”她说,“像你这样质疑别人的一切,把动摇别人的人生当成追求的人,也难得会在无关于权力和强制的地方感到不快吗?是因为你觉得人们还在过自己的生活,只是因为他们受制于更高层面的权力吗?”

塞萨尔给她说得有些烦躁。

“我还以为你不会讽刺别人。”

卡莲点点头,说:“我确实不会,或者说本来不会,可能是你的行为从我心里引出了不好的东西吧。我本来过的很好,但有人觉得自己可以质疑一切和自己有关或无关的人和事,甚至都不需要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只是单纯想质疑。我认为这种想法是有害的,还是说你连这话也要质疑一下?”

塞萨尔转向半掩着的暗

室门。“那我究竟要怎么才能进去?”

“虽然放弃了质疑别人,但你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进去?怎么,现在又不想我来给你转述了?”

“我很在意一些......你可能并不理解的细节。”

“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卡莲说。

塞萨尔摇了摇头,见她就这么盯着自己,只好拿起包在布里的狼爪。“把它拿到病人身边,也许会起什么反应。”

卡莲同意了,接过了狼爪,看起来只要他别闯进去,事情就都有的谈。当她把它拿到病人身边时,怪异之事发生了,它本来裹在布里,像是琉璃雕琢的装饰品,这时却忽然绽放出血色光华,笼罩着床上的病患。

在血光照耀下,那人的脸看着更加骇人,面孔也更加凹陷瘦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