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常马
“那你能再给我一个吻吗,安妮?”
“你说什么?”
“我用实际证据说服了你,让你无话可说,我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就很绝妙。”塞萨尔道。
“你这人......”
戴安娜按住眉骨,用力揉了揉,但还是俯下身来吻他。这是个静默的长吻,她的手搭在他胸膛上,手指微颤。等他们俩人嘴唇分开,她的手指仍未离开,眼中似含着些柔情。她眨了下眼,抿了下红到像是能滴出血来的唇瓣,迅速恢复了沉静。
“说到我们最近遇见的古老之物,那位阿婕赫你有什么头绪吗?”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塞萨尔还在体会她嘴唇的触感。“我不知道,”他说,“她是自己凑上来的。当初她想占据我的身体,把我的灵魂赶出去,后来她失败了,就跟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样住在这了。”
“你知道她和菲瑞尔丝的关系吗?”戴安娜问道。
“后来知道了一点,但以前不知道。”
她下意识用手指抚摸他胸膛的伤痕,让他有些发痒。“以前是怎样?”
“在诺伊恩的时候,我和菲尔丝在猩红之境的密林里遇见了一头狼,以为是被锁链束缚的囚徒。她给我送了枚骨头,说能帮我度过难关,结果在攻城的时候她借着这枚兽骨钻进了我的身体,一度要取代我当身体的主人。”
“有意思......”戴安娜低头看着他,“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阿婕赫住在一个萨苏莱人身体里,她也叫阿婕赫,是穆萨里酋长的妹妹。事实上人们以为她们是双胞胎,我也一直这么以为。”
“双胞胎里有一个野兽人,她们的父母不觉得奇怪吗?”戴安娜追问道。
“不,她们的母亲是萨苏莱人,父亲是库纳人的王子伊斯克里格。”
“伊斯克里格吗.......”她一言不发,似乎在缓缓搜索合适的词来回答,“我似乎有些头绪了,密文手稿里提过伊斯克里格的预言和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库纳人老国王最后的血脉,还有王族时隔千余年的新生子嗣。可惜菲尔丝最近清醒的时间很少,短时间内,我也没法继续往下深究。那也是个性别特征很不明显的人吗?”
“和你比起来,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的方向吧,虽然你们俩都很异于常人,但那个阿婕赫.......怎么说呢?有时候她会让我产生微妙的不安感,不是作为异性去看待,而是作为同性去审视她和我自己的差异。”
“库纳人灭亡的年代,那些探索内心和自我的贵族王族大抵都是如此。”戴安娜盯着他,“你在库纳人的世间是不会觉得贵族德不配位的。他们的贵族和王族就是比更低的层级更高等,甚至不像是同一个物种。他们和平民体格差异至少在一米以上,相貌中性且完美,无限趋近于他们想象中的神和他们祭拜的白魇,对话中无不蕴含着哲思和智慧,连对弈都是卡斯塔里这种探索世间一切思想和艺术的神文游戏。”
这家伙还是这么学术。
“那为什么.......”
“我们认为他们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丢弃了人性。”她说。
“遗失?”
“不,是有意放弃。库纳们认为那是在增进,甚至是在提高人性,用那时的话说叫提升自己的境界,——爱、欲望、世俗的烦扰,诸如此类。因此才会有人说他们和野兽人一体两面。那些孽物从库纳人的尸体中诞生,把他们意图摈弃的感官欲望用最极端的方式显现出来,几乎就是库纳人的反面。当
时的人类为了延续仇恨,一度把野兽人叫做堕落的库纳人。”
塞萨尔想起了座狼人族群在荒原中举行的仪式,想起了那些疯狂飞舞的小妖精,想起了纳乌佐格。
但他最先想起的,还是那两个对比异常明显的阿婕赫。如今看来,她们似乎不仅仅是意外相遇,她们确实是一体两面。
其中一个阿婕赫视外物为杂质,相貌和气质都让塞萨尔想起任侠,但要比任侠极端的多。她曾明确表示城市和宫殿都是人类对山石林地的拙劣模仿,对他的邀约也一笑置之。当时她就像阵烟雾一样消失了,连穆萨里都没反应过来。
另一个阿婕赫,塞萨尔完全无法理解。她一会儿要占据他的身体驱逐他的意识,一会儿又拉他逃出死地,一会儿和他意识相融援助他战斗,一会儿又嘲笑他迟早会坠入深渊,分明知道过去很多至关重要的秘密,她却一件事都不肯说。若不是打菲瑞尔丝明确表示她认识阿婕赫,塞萨尔都不知道她过去居然跟过菲瑞尔丝,——在他们最初遇见阿婕赫的时候,她就知道菲尔丝是菲瑞尔丝了。
“你还是没从阿婕赫那儿问到过任何东西吗?”戴安娜问他,“虽然我也从没问到过。主要她......她不是不说话,她在荒原比我们说的话都多,但都是在随心所欲发表评价,从来不提她自己的经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也包括乌比诺叔叔吗
“她以前只是看着,时不时会发表一些残酷的评价。”塞萨尔说,“后来菲瑞尔丝损害了她的神智,她就经常无法自控地自言自语,但她还是不肯诉说过去。当然,很多人都会这样,盯着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说个不停,唯独不愿意诉说他们自己。我有时候觉得,她本质上是孤独的,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她都一样孤独。”
“也许那些不会让她孤独的人,都已经是千百年以前的故人了。”戴安娜低声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菲瑞尔丝,可她也不再是过去的菲瑞尔丝了。人们以为拥有长久生命的人会相互陪伴、相互依存,一直陪伴到时间的尽头。但现实是生命的本质会随着时间逐渐扭曲,最终活下来的,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一些拥有过往记忆的他者。”
“他者吗......”
“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是自己还是他者呢,塞萨尔?你做事一直很实际。”
塞萨尔看着帐篷顶的黑暗。“我做事是很实际,”他说,“但在人之所以是自己这件事上,我觉得灵魂和觉知、梦和思想、爱和行动才是最要紧的。以前我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若是爱着一个,却恨着另一个,想想实在很荒唐。但后来我想,永存不朽的菲瑞尔丝也许只是在菲瑞尔丝的体内诞生,享有她原本的生命,而菲瑞尔丝自己却死了。那个年轻的菲瑞尔丝是如何蜷缩在自己身体里逐渐消亡,又如何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慢慢腐烂,我其实可以想象得到。”
“你能想象得到?”她问。
“我还能做梦的时候,有时也会梦到自己变成这样。”他回答说,“明明还活着,却带着自己曾经珍惜的事物慢慢腐烂,最后,从尸体里诞生出一个不同的自己。”
戴安娜默然不语,似乎从他的自述里想到了她自身。倘若纳乌佐格所说不假,那么,她和菲瑞尔丝确实拥有相近的可能,她们可以一样接近永存不朽,但她们的生命也可能会发生一样的变迁,——变得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人类短暂的一生都会发生许多改变,变得不再像是过去的自己。倘若跨越更加长久的时间,那种改变就如同山川移位,大海干涸,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存在。
死亡有很多种方式,不仅是狭义的死亡,还有和过往的诀别。
看她情绪低迷,塞萨尔笑了:“所谓爱和行动,还有把玫瑰花束放在墓碑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在对我自己说呢?这个世界把你带到我身边来,给了我爱你的机会,而我非常自私,和其他所有爱你却仅仅站在远处看着的人不一样,我想拥有它。我想用眼睛记住你的样子,用手指记住你的触感,用嘴唇记住你的味道,这样一来,等今后的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如果还能记得这一切,还能把花束献给你,那么我一定仍然拥有这份爱意,并愿意为它付出行动,因此,我也一定还是过去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话说的太动听了也是个问题吗,塞萨尔?”
“我也这么想。”塞萨尔回说道,“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思考如何恭维,如何巧舌如簧地说谎,还有如何讨好别人。所以在我不必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可以诉说我自己。”
“我不像你一样能这么诉说自己,绝大多数人都不行。”戴安娜轻声说道,“就像你也不会在乎自己话语背后有多混账一样。”
“这倒也是,”塞萨尔同意说,“不过,对其他人身上糟糕的部分出言讽刺,其实也是共处的一部分,你觉得呢?如果像库纳人一样,待在一起只讨论智慧和哲思,反而很空虚乏味,——那些审慎的讨论和斟酌已经够多了。我想无视场合忽然吻你一下,或者忽然从身后抱住你,然后收获一个严厉的谴责,甚至是一个攻击性的法术,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睁开一只眼睛,“我可不这么想,塞萨尔,你在哪都慎重的不得了。”
“我在大公的宅邸里被那骑士指着鼻子侮辱的时候,我就很想干这事,特别你还在旁边若无其事翻书,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就更想了。结果我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把你牵扯进来,你还扶着额头叹气,就差对我啧一声了。”
“也许是我习惯了争执和冲突总有人替我代劳吧。”戴安娜若无其事地说,“学派告别依翠丝害我丢掉了很多追随者,这事我一直都习惯不了。还好你一个人能抵得过以前的所有人,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你也算是我应有的补偿。”
塞萨尔稍稍皱眉:“那些跟在大贵族身后嚣张跋扈的小贵族?”
“你有什么疑问吗?”
“这么说,我们遇见不久的时候你态度看起来很恶劣,却没恶劣到底,其实是因为恶劣的事情都由你以前的走狗跟班代劳了,你自己拉不下脸去做?”
“你别说的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塞萨尔,当时把那个骑士侮辱到狂怒不止,又把他抓着扔出去的不也是你?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
塞萨尔回忆起了在乌比诺大公宅邸发生的事情。他以戴安娜而非他自己的视野做推断,然后才发现,自己当时很符合大贵族走狗的定义。在民间传诵的贵族样板戏中,大贵族本人只需随口吩咐一句,恶劣的事情就会由他们的走狗叫嚣动手,仔细琢磨起来,和她在会议上专心看书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
若把视野换成那名年轻的骑士,他还要更加可恨,一个满腔热血的骑士外出征战,拿着累累战功返回王都安格兰,期待和自己往日仰慕的梦中人重逢。结果等骑士回乡,却发现大公的女儿身边纠缠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打听了一下,也就是个边远贵族,怎么想都是仗着大公侍臣的名义就黏住他女儿不放的苍蝇。
“真是糟糕。”塞萨尔啧了一声,“听你当面点出来,我感觉更糟糕了。”
她笑了,“别这么敏感,塞萨尔,当时的会议你才是焦点,这只是个试探的工具罢了。”
“那你能给自己的走狗一些鼓励吗?”
“我可不知道走狗跟班还需要鼓励。”
“这活薪水太少了,我都快干不下去了,大小姐。”塞萨尔说,伸手轻触她的脸颊,慢慢抚摸,从腮部摸向她的耳朵,轻轻捏着那片玲珑的耳垂,轻柔的像是在抚摸一块脆弱的丝绸。然后是她柔滑的嘴唇,从她的唇角到略微翘起的上唇中心,再到她另一侧唇角。
“那我就得把你对我的冒犯告诉所有人了。”
戴安娜低声说道。她轻呼了口气,拂过他的指尖,随后握住他这只手,覆在自己侧脸上,这时她已经阖上了眼睛。她的手纤巧而温暖,脸颊更是像天鹅绒一样柔软,手掌在她脸上轻抚的感觉难以形容,他才更想闭眼去体会。他可以一直触碰到自己沉沉睡去为止。
“也包括乌比诺叔叔吗?”他问道。
她睁开一只眼睛,“你试试?”
“我会等到你父亲得看我的脸色行事了再把这事告诉他。”
“你可真会说话。”
......
塞萨尔深吸一口气,本想迎着拂面的晚风迈出马车,却给扑面而来的煤烟和屎尿味冲了个够呛。他一屁股坐回去,咳嗽不停,靠在狗子怀里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他深刻意识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不是郊野,而是距离古拉尔要塞一步之遥的索多里斯,——奥利丹西南方规模最大的矿业城镇了。
病愈之后的初次行走不是在林间漫步,而是勘察满地屎尿的街道,想到这事,塞萨尔就想瘫回营帐装死,把事情全都推给别人。他舒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强忍着不适迈出马车,这回他不仅闻到了煤烟和屎尿味,还有刺鼻的腐烂气味。很明显,腐烂的不是食物,是逃到索多里斯之后饿死在街头的行乞者和难民。
夜色逐渐笼罩天幕,整个索多里斯都笼罩着潮湿窒闷的浓雾,也进一步加剧了恶味的扩散。塞萨尔仔细检查了狗子的佩剑和火枪,然后才来到队列前方。他没检查自己的,因为最近他都不想亲自挥剑了。战争以外的小规模作战他觉得无貌者更适合,无论使火枪也好,用剑也罢,只要他还把自己当成人类,他就必定胜不过他身旁看起来很娇弱的家伙。
就连戴安娜也要在法师对抗里借她之手杀死希赛学派的苏提克,其它小规模对抗,她自然更加信手拈来。
既然纳乌佐格临走前明确告诫他们,说古拉尔要塞充斥着恶意,需要一场血腥的镇压才能落脚,塞萨尔自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会先把索多里斯收拾掉,给他的军队充当临时驻地和修整场所,然后他才会进发要塞,确保一举处理掉要塞内的一切威胁和不安。
那些小妖精他已经当斥候派了出去,考虑到这点,索多里斯大概率也有来自古拉尔要塞的视线。若能让无貌者跟在他身旁逮住几个,他就能得到更多古拉尔要塞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本地神殿修士
塞萨尔越往城镇内走,就觉得越气闷,最近他感受了不少奥利丹北方的气候,但都没有今晚这么潮湿气闷。连晚风也很闷,偶尔刮起一丝,在粘腻的雾中扬起一股腐败的屎尿气味,顿时让人更加难受。
雾中一切都是若隐若现的轮廓,偶尔有煤油灯在路旁闪烁,他才能看清楚雾中影影绰绰的房屋。只见高高砖砌的烟囱里不停冒着黑烟,那是从矿场旁边的冶炼炉里冒出来的,像黑云一样笼罩在城镇头顶。索多里斯的河水已经完全污染了,单单屎尿还好,冶炼矿物以及各种本地作坊造成的废水才是重点,然而河流的流向指向奥利丹更北方,会一直延伸到帝国西南方疆域危害他们的居民,因此奥利丹并不在乎。
几艘运输船有衣衫褴褛的船夫和疲惫不堪的雇工拉着纤,从他们身旁经过。这些船只往要塞方向运输大块的修补城墙的岩石,补充他们缺少的军备物资,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由于逃难者头一个经过的就是这座城镇,因此索多里斯从来不缺劳力和人手。他在河边闻到了暖呼呼的水汽、焦油、染料和腐木的气味,混在一起异常刺鼻。
诺伊恩也是座矿业城市,狗坑则很像个噩梦,但噩梦和噩梦亦有差别,这边的噩梦要比狗坑那边恶劣得多。
“希望索多里斯别逼得我攻占城镇,然后发生雇佣兵掉污水里溺死的事情。”塞萨尔咋舌道,“我睡觉的时候军队筹备的怎样了?”
“阿尔蒂尼雅说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在和索多里斯派出的人做谈判,戴安娜也在以公爵的名义做配合,开战还是和平解决她都有对策。”狗子说,“本地防卫队倒是不必担心,但这地方的管事者雇了伙北边过来的雇佣兵防卫城镇,据说是黑剑的一个支队,疑似还有雇佣法师。”
塞萨尔想起了他在诺伊恩的剑术老师,随后他转念一想,塞希娅和奥利丹贵族有血仇,当时她就不可能来奥利丹,如今则更不可能。不过,既然都挂着同样的黑剑旗帜,若能和那边带队过来的人坐下来谈谈,他未必就问不到她的近况。
他经过军械作坊和纺织作坊,然后在作坊和矿井之间看到了酒肆和赌场。和随军营地一样,各个民宅小屋附近都有妇女在招揽生意,但比起有钱找街头妓女照顾生意的雇佣军,这里更多是患了病无处医治的逃难者。呻吟声并非来自屋内,而是来自街上疑似染了热病和疟疾的病患。
诺伊恩是个气候寒冷的地方,很少见到传染病蔓延,但在古拉尔要塞附近,传染病伴随着潮湿闷热的气候,几乎就是本地人的生活。塞萨尔绕开本地赌场,很快就找到了本地的小神殿,看建筑上的神像他发现是希耶尔。神殿里病人不多,但他们各自的病情特征都很有代表性,本地神殿的修士正在挨个查验。
塞萨尔在旁边看着,四处走了走,在神殿里发现了他很熟悉的卡莲修士的医药柜,里面装满了各类药物。负责神殿的修士是个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看着已经精疲力竭,一边打哈欠,一边用手背掩着嘴巴来回取药。
这人的衣服都被汗水黏住,因为神殿里确实热得透不过气,但他似乎除了继续工作没有其它法子可想。神殿的台子上堆满了瘟疫和传染病的汇报,看起来他已经在一整天时间里检查了三十多个病情不一的病患。
塞萨尔发现神殿很缺人手,想到了自己当时在诺伊恩打搅卡莲修士的经历,于是按记忆给修士拿了医药柜里的药物。
神殿修士忙的顾不上注意他是谁,接过药物就开始继续查验神殿里哀叹不断的病患,塞萨尔跟在他身后看,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患了疟疾。一些人有寄生虫病,想必是逃难的路上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一些人有肺病,看起来是为了维持营生下矿太久的矿工,还有个是麻风病人,神殿修士发现之后立刻叫人唤来大惊失色的士兵把他带了出去,——对于危险性太大的传染病人,本地似乎有他们习惯性的处理方式。
他发现,这位中年修士很不情愿待在索多里斯劳碌工作,但似乎有更高层的命令让他不得不遵守,因此,他只能待在索多里斯检查可能存在的传染病和瘟疫。
塞萨尔站在旁边观察,对照修士的判断和病人的特征,发现一些人是发烧,更准确来说是寒热,从他们苍白的脸色和不停发抖的双手就能看出来,这位神殿修士只需要观察几眼就能准确下判断。另一些人面颊凹陷,脊背佝偻,呼吸声具有颇为明显的特征,修士给出的结果是结核病。
至于病情的起源,修士似乎记得烂熟,随口就告诉他说是长途逃亡、过度饥饿和过度劳碌。
虽然有塞萨尔在旁边照应,神殿修士还是累的够呛,过了一会儿对他抱怨起来,说南边打仗之后调走了他手下的一堆人,而且就是披肩会来人把他的帮手全
给调走了。他先是抱怨披肩会,然后开始抱怨一切,——索多里斯窒息一般的闷热,往鼻孔和嘴巴里一个劲钻的粘腻雾气,昏沉沉的神殿里越来越多的哀求、痛哭,还有越来越多的患了病快死的难民,以及每个难民都要在他检查的时候唠叨个不停的痛苦的经历。
他说他对赌博厌倦了,对酒肆也厌倦了,原本有个漂亮的酒馆招待他们每天晚上都一起睡觉,现在他也厌倦了,经文里的一切训导他都麻木和厌倦了。只要他还得看着这些难民的脸、还得听着他们一刻不停的哀求,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
“你没申请调职吗?”塞萨尔问他,吩咐狗子去拿下一批药物。
“我写了快一箱子的信了!”修士怒不可遏,“披肩会除了安抚我多承担一会儿索多里斯的要职什么回复都没有!上次来这边调走我一堆人手的畜生还嫌我不知趣!”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云游修士塞萨尔
塞萨尔打听到修士的名子叫列维塔,有几个年轻信众来这边不久,正在给他当学徒。学徒们对神殿供给的药物缺乏了解,认识不深,他们只能安抚病人的情绪,按修士的吩咐上药,以及给修士叫唤下一个病人。
只要听到学徒们叫唤下一个病人,修士就吹胡子瞪眼,把他很长的络腮胡子卷起来又放开,放开又卷起来,用力捏在手里揉个不停。
“下一个病人——他们根本不懂下一个病人这句话的意义,难道你懂吗?”列维塔狂躁地说,把胡子揉的更加用力,“不,你也不懂,披肩会说,我要尽自己所能去拯救,但我真的是在拯救?我对自己说是善,我听他们诉说自己的过去,把药分发给所有人,可是,拿着我的汇报把病人处理掉的士兵说不是善。要分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根本不可能。要是有人想分清楚善恶,他就是个可怜虫,他会变成疯子!”
塞萨尔按卡莲教给他的法子配好几种药物,拿给列维塔使用。他在神殿里帮忙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修士,逐渐让列维塔修士放下了戒备。“你看起来也待了很多年了,修士。”塞萨尔说,“你这地方觉得怎样?”
“我其实没待几年,”列维塔低声说,“上一个在索多里斯负责管辖神殿的修士沉溺在酒肆里,把自己完全毁了。他染了满身的性病,还输光了所有钱,——当时我还跟别人一起哀悼他,可现在,我感觉自己也快了。他本来是个德高望重的修士,我又能比他好到哪去?我在晚上也想一直喝酒喝到失去知觉,要么就是在城里乱走,什么也不想,就让我酒精把我脑子里脏污的东西都冲刷掉。但是不行,有他给我当教训,我怎么都不敢,我想,但是我——不敢。”
“没有变得更好的法子吗?还是说一直在变得更坏?”塞萨尔问他说。
“我可没法想象什么才是更坏了,云游修士,我刚到索多里斯就碰了一堆钉子,夜里甚至都睡不着觉,怕黑剑那些人半夜找上门来。有人可以受到黑剑尊重,说什么话,人们都得听着,因为他们是披肩会,于是他们把我丢到索多里斯,叫我观察瘟疫和传染病。我都已经够累了,他们还调走我的人给我送来一堆新学徒,让我更劳累,也因为他们是——披肩会。”
“你知道南方打起来了吗?”塞萨尔继续问他,“也许披肩会人手不够。他们选择在一些地方出更大的力,不得不减少这边的投入。”
“是的,但披肩会还是喊着拯救。”中年修士道,“因为还要喊着拯救,就把我扔在这里来干拯救的活,我却没觉得自己在拯救任何东西,所以,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自寻烦恼了,就这么让事情自然而然发展吧。这地方非常坏,但这不是一个只懂医术的拿着糊口钱的人该关注的。不想染了一身的病崩溃掉,你就得逃,把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寄出去,直到他们肯调走你为止。”
“也许是你写信的措辞有问题。”他说。
“能有什么问题呢?”列维塔一边回答塞萨尔,一边检查接下来的病患,“没有,我写了那么多封信,每一封都是我诚心诚意的想法,一点儿虚假都没有。”
“你想,列维塔修士。”塞萨尔说,“披肩会的人拿着你寄出去的一封封信,却嫌你不知趣,除了对这些事情满不在乎,也不会有其它理由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底下的小神殿,也不知道什么是逃难过来的人,人们各自的悲剧、各自的哀告和请求,他们也一概无知。虽然那些悲苦的声音一整天都你在耳边嗡嗡响,到你要睡了的时候,也在你耳边叫着,叫你无法入睡,但他们并不关心。因为只要他们稍微懂一点这种情形,他们就不会嫌你不知趣了。”
列维塔顿时不吭声了,在塞萨尔发言以前,他似乎还在担忧自己说的太过分,在塞萨尔发言之后,他反而不敢搭话了。
最近战争的逃难者不只是从北方,还从南方逃了过来,士兵们把更多疑似患病的人带到神殿,人们相互拥挤,很快发生了一些混乱。
有个矿工似乎来这地方不久,和士兵吵得脸红脖子粗,一会儿辩解说自己没和患了传染病的人接触,一会儿辩解说自己没偷东西,是受了冤屈。结果,他的小孩竟然从衣服里掉出来一块面包来,矿工顿时不吭声了。
看在神殿的份上,士兵们没动手,也没把小孩带走关进监狱,但遭了事的矿工已经恼火到了极点,对他的孩子破口大骂,又是骂娘,又是骂自己,还扇了那小孩一耳光。矿工咒骂着要是自己手里有刀,就把他当场砍死。他脱下鞋来,把小孩死死按在地上,用鞋后跟抽打那孩子的脸,血很快从他孩子的嘴唇上流了下来。
列维塔两三步上前制住矿工,抓住他的臂膀喝骂,“你在干什么?没看到士兵都不会在神殿动粗
吗?”
矿工睁着怒意十足的眼睛转过来,等他看清楚是列维塔修士,顿时改变了态度。他先是对他跪下祈求宽恕,然后放松了自己的孩子。那小孩满脸眼泪,浑身脏污,但是丝毫没有逃走的打算。这小孩已经到了能分清楚现实的年纪,知道逃走了就会死在犄角旮旯,老实待在他父亲旁边,哪怕是挨了打也能过活。
“您可能不知道,要是被人抓起来,我们会很不好受,修士大人。”矿工说。“我们会遭很大的罪,都不一定能完整地出来。”
“是不好受。”列维塔说,“那你的孩子落到你手里,叫你一鞋底一鞋底抽出满脸的血,哪一个更不好受?”
“也不好受。”矿工表现出谦恭的态度,话语却丝毫不乱,“他遭殃了,而且很明显,他事前没想过自己会遭殃。”然后浑身煤灰的矿工抬起头,说,“我们是破落户,修士大人,南方已经没法过活了,城镇被领主雇来的军队给毁了,我们才逃过来不久。最近我刚找到营生,还没攒到几个子,正是最不能出乱子的时候。就算饥饿,我们也得忍着,但就这么重要的时间,他竟然还去偷面包,给我找麻烦......”
塞萨尔发现这人口才居然不错,说话也很有条理。事实上,能在众多逃难者里挤出来,晚到一步却先找到营生,他必然有他的能力。他用很平和的语气讲起了给雇佣兵劫掠一空的城镇,若是人们不做抵抗,至少会被放走,若是人们做了抵抗,则一定会死无全尸,连累他们的家人甚至是邻里。
雇佣兵的数目看起来不多,至少相比城镇的规模不算多,但问题在于,不仅雇佣兵们自己要劫掠,随军营地的平民也在鼓励雇佣兵们劫掠。他们待在营地里的家眷总是会要求参战的佣兵抢来更多可以度日的补给,洗劫一整座城镇都嫌不够。就地劫掠在他们的话术里就是就地补给,是时下最常见的雇佣军队补给方式。
列维塔耐心听着矿工讲述他们一路上的经历,耐心给了他经文中的忠告,最后还提出一个质问:“你们已经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坚持跋涉到了这么遥远的城镇,你为什么还有勇气殴打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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