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骗子阿尔托莉雅 第14章

作者:奈朵琉雅

这反而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大脑临时变得错乱。

“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

刚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答案显而易见,不用思考就能知晓。

“父王,这几天里,除了您,我和其他任何人说过话吗?”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

我只说过我不想成为王、不想成为阿尔托莉雅。

至于“我想要的只有彻底的安眠”这种话,我不会说,也不可能说——因为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不再看莫德雷德,而是注视着正前方漆黑的壁挂式电视机。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莫德雷德把电视当成了镜子。

但是现在,它真的被我当成了镜子来使用。

漆黑的屏幕上反射着我和莫德雷德的模样,但因为其本身是漆黑的,屏幕里的我和她就像是置身于黑暗之中,又像是在无人的舞台上表演着话剧,没有任何真实感可言。

屏幕里的莫德雷德低着头,思考着如何回答,思考着如何提问。

思考需要时间。对于莫德雷德这种青春期的孩子,意识很容易被不关联的东西干扰,思考的时间只会更长。所以,我没有催促,也没有盯着她,这只会给她压力,只会让她说出脱口而出的话,而后陷入激动和亢奋状态,把这次父子间的会谈彻底搞砸。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父王。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回忆为什么会这样。回忆为什么父王请求我杀死您。回忆为什么父王总是那么痛苦、痛苦到就像快要疯掉一样、简直……简直快要变成了无法安息的怨灵……”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说法。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确实是这样的。

做着名为“王”的工作,扮演另一个角色,身体因为幼年时期的遭遇而破破烂烂。

而且,我确实从亡魂变成了从者,又从从者变成了活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怨灵。

我没有出声。而是等待莫德雷德继续说话。

“在卡姆兰的战场上,我的剑杀死您,我还是不明白。我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怀疑是不是众多圆桌骑士的隐退伤害到您,我怀疑是不是这个国家把您逼迫到了这个程度——但是,前天,就在前天,您让我看了那两本书,还告诉我您身上一直有旧病,还说您之所以成为王,并不是为了夺回自己应得的权力,仅仅只是因为不想饿死,我才终于明白……”

莫德雷德停住了,她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想要把心中所有的感情转化为对应的语言。

这很难。人在激动或亢奋的状态,几乎不存在准确表达自己想法的情况。此时,请求句会变成命令句,询问句会变成质疑句,词汇的使用会偏向于严厉,句子的描述会偏向于夸大。

所以我依然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待着莫德雷德。

这一等,就是三分钟。

“没错……没错!我终于明白了!前不久我才终于明白了!您一开始就不想活着,您早就想死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您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去,才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我们每个人——每个领民、每名士兵、每个骑士、我、母亲、梅林、死去的人、还未死去的人,都逼迫着您活着,让您不得不活着,让您被锁在王座上,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只能成为大家眼中的‘亚瑟王’,成为那个被诅咒的王!就像那座被诅咒的岛屿一样……是这样的吧,父王?”

我的嘴角扬起了笑容——是的,是扬起笑容,而不是勾起弧度。

前者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后者只是出于礼仪而表现出的假笑。

我很开心,莫德雷德能把这些话完整地说出来,光凭这一点,就值得我骄傲了。这说明我的教育很成功,她能够说清楚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对我的信任远远大于她心中的恐惧。

大概是我笑得真的很开心吧,屏幕中的莫德雷德似乎放松了不少。

“莫德雷德,你的这些话语中,有一句话是正确的,你知道是哪一句吗?”

“我……不知道。”

“你说,我是无法安息的怨灵,这点是对的。但是,这句话也只有一半是对的。我是亡灵没错,但我不是怨灵。我的心中没有怨恨,我从来没真正憎恨过某个人。”

“那其他呢?其他的猜测……都是不对的吗?”

这个说法很笼统,我需要逐字逐句地进行解释。

可我稍微想了想,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答莫德雷德的疑惑。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莫德雷德为什么会如此的痛苦,却为何又不敢把这痛苦说出来。

不过莫德雷德和我不一样,我的心态很平静,而莫德雷德还很激动、很亢奋。

即使是我,回答莫德雷德的疑惑也需要时间。

于是,我只好用很缓慢、仿佛回忆一般的语气,向她吐露我的心声。

“莫德雷德,活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人活着就只有痛苦。既然你仔细看过了《亚瑟王之死》,应该能注意到一个细节吧?一个关于‘莫德雷德’的细节。在那本书中,梅林做出了预言,说五月一日出生的一个孩子,将毁灭不列颠。于是亚瑟王就真的把出生在那一天的孩子放到一艘船上,任由船只随着风在北海飘荡。莫德雷德啊,你觉得我为什么不那么做?梅林确实和我说过这件事情,而我是个暴戾的君王,我这么做合情合理吧?为什么那位高洁的骑士王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而暴戾的邪龙王却与之相反,你知道理由吗?”

莫德雷德没有回答。人生经历还太短的她,不可能知道我的理由。

自卡姆兰的战役开始起,她一直活在自我憎恨之中。来到现代,她一直活在对不列颠的憎恨中。觉得是她、是不列颠导致我的痛苦。

我痛苦吗?精神上很疲惫,肉体上经常旧病发作,意识上认为自己在舞台上扮演,灵魂上我把自己当做死去的亡灵——但说实在的,也许阿尔托莉雅八岁到十六岁的人生确实痛苦,但是在那之后,当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后,这份痛苦就感觉不到了。

并不是痛苦到麻木,而是真的感觉不到了。

但是,我不能对莫德雷德直接说出来。

我应该说明的是我的心意,而不是我的经历。这两者在交谈的时候很像,但是对倾听者而言却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我只能换个角度、换个方向,向莫德雷德解释。

莫德雷德一直没有回答。这既让她平静下来,好好地思索我说的话,也给了我思考的时间,能让我找好角度、好好地对她做出解释。

“莫德雷德,你的年龄还小,经历的事情还太少,想要理解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是超出知识和能力的事情——那,让我来告诉你吧,莫德雷德。其实很简单——人活在世上很痛苦,一个亡灵活在世上更痛苦。但痛苦不是全部,身上的疾病与伤痕不是全部。人之所以活着,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是为了那些爱着自己之人。一个人的生命从来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所有爱着他、他所爱之人。确实,卡姆兰之前,我感觉很累,很想休息,所以我拜托你,想要结束这一切——但,从乐园中醒来,看到以泪洗面的摩根,看到一直忍耐着愧疚的梅林,看到自我憎恨到极点的你,我怎么可能再说出‘请让我安息吧’这样的话呢?”

好像说得不太对,好像我说的这些话并没有把我的心意正确地传达出来。

因而,我的情绪本能地变得急躁起来。但,我还是压制住了这股急躁。

我平静地吸气,平静地呼出,然后平静地组织语言,平静地把话讲出来——

“莫德雷德,我爱着你们。我爱着你们每个人——每个领民、每名士兵、每个骑士、你、摩根、梅林、死去的人、还未死去的人,我都深深地爱着。是你们给了我力量,把我从一个没有能力的普通人变成了能够征服半个欧洲的亚瑟王。是你们给了我决心,让我变成能够压制一切不满与叛乱的君王。是你们给了我毅力,让我即使心情很累、身体很痛也能坚持下来。我不想成为亚瑟王,这没错。我从未想要活下去,这也没错。但是,为了我所深爱的你们,我可以成为任何人——即使是这样的我,竟然也能成为亚瑟王,做出比那两本书更大的功绩。”

因为,即使遭到了扭曲,但我的人生是完整的,我的人生没有后悔的事情。

即使是卡姆兰的那场战役,我也不会后悔——血脉的诅咒持续作用,不列颠的意识强迫着每名潘德拉贡,卡姆兰战役至少在我的控制之内,如果继续拖下去,我实在不敢想象莫德雷德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种心思是不能对莫德雷德说的,这涉及到她本人。

我只好又转变了话锋——

“……啊,抱歉,莫德雷德。我似乎跑题了——那就回答刚刚的问题吧。为什么关于你的事情上,我和那位亚瑟王是相反的?因为,比起天空中辉煌的太阳,我只能做一个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炬。太阳平等地对待大地上的万物,但是火炬只能照亮最靠近的人。所以,我爱着你们,但是这种爱是有先后、有高低之分、并不平等。即便我没有见证你的出生,即便你的诞生起于摩根对我的阴谋,但你是我的孩子,我依然爱着你——就像我真正的父亲,卑王伏提庚那样。即便我杀死了她,即便我们从未相见过,她依然爱着我,要我离开,不想让我成为不列颠之王,宁愿自己被锁在王座上,自己见证所爱的不列颠化作灰烬。”

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伏提庚在那之前说过的话,我依稀记得。

身为不列颠之王的潘德拉贡,只能被另一位潘德拉贡杀死——这看起来是诅咒,可实际上其中透露出来的、只属于潘德拉贡的温柔,却只有潘德拉贡家族的人自己才能理解。

这种温柔无法用言语描述,世上也没有相似的例子,但确确实实是存在,不是虚假的。

就像我在出征罗马前的那个夜晚,请求莫德雷德在将来某一天杀死我一样,这是只属于我的温柔,这种温柔只有我、只有莫德雷德才能理解。

可……我终究还是没办法用言语来诉说。

“莫德雷德,现实很复杂。你没有完全长大,我很难用三言两语把这些事情讲清楚。我是王没错,但我并不全知,也不全能。很多事情、很多细节,都需要你自己去理解、自己去明白。我只能给你建议,或者拿以前的例子做参考……”

我顿了一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

“在卡姆兰,你问我,为什么不让你继承王位,对吧?其实,我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你想想,你是一个由魔术创造出来的人造人,你的人生才不过八年。对于责任、义务、爱、仇恨、恐惧、勇气等等很多事物,都完全不理解,还不够成熟。我怎么能让你那么早就体验到身为王才有的痛苦呢?”

“阿尔比昂的辉煌建立在压迫和奴役之上,如果和平的交接,你一定会经历各种背叛、各种痛苦的事情,你会举目无亲,到最后变成孤家寡人,然后被敌人用刀剑杀死,或者被毒物杀死。再加上你是人造人,寿命是有限的,来不及做出改变,更没办法将阿尔比昂塑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所以……既然我感觉这么累,确实感觉到极限了,不如用我的生命做最后一件事情,让人们知道是你把阿尔比昂的邪龙王杀死了,让人们觉得你是可以追随的。这样,你夺得王位之后,也许还会因为血脉的诅咒而被另一个潘德拉贡杀害,但总好过彻底的破灭与绝望,对么?尤瑟明白这个道理,伏提庚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潘德拉贡选择了这样一条传承的道路——但,既然你最后决定不再去做为一个王,我也尊重你的决定,甚至还为你而高兴。你知道吗,莫德雷德?我当时真的很高兴,你不会被你的孩子或者姐妹杀死,你不需要教唆你的孩子或者姐妹把你杀死,虽然是短暂的人生,但并不需要经历痛苦的部分……”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

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我有些气馁,因为我觉得还是没把我的心意诉说出来。

这里边有太多可能会被误解的部分,有太多可能会被认定是谎话的部分。

前后的逻【)

我甚至都想把心脏给掏出来,让莫德雷德好好地理解我真正的心情、真正的想法。

想了想,仔细地、认真地想了想,我最终只能说出来我一生中最无奈的话——

“如果有些话没办法理解,那就等之后再理解吧?也许经历的事情足够多后,你就能理解了。不过我可以保证,我说的话都是我心中想要说的话,并不想糊弄你……只是言语的力量是有限的,我没办法表述清楚……总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屏幕中,莫德雷德依然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脸庞,让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现在会想什么?会不会埋怨我到现在才说?会不会对某些句子或者词汇造成误解?会不会觉得我在远征罗马前不说,现在才说,其实是在糊弄她?会不会没办法结合卡姆兰战场上的情况,只把我的话当成一种敷衍和妥协?会不会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在她看来这些说法的大前提就是错的?会不会她纠结的点其实根本就不是我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不理解,我想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再大的困难难都没有把这些话说清楚还要难。

时间一点点流逝,对我而言简直煎熬到了极点,仿佛每一秒都是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我迎来了最终的审判。

莫德雷德抬起了头。她的眼圈发红的厉害,就像哭了整整一夜。

看着屏幕中的她,我突然想起来,我忘记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似乎完全没有解释,为什么在被预言的力量带走前,我会在阿瓦隆说出那样一段话。如果仔细回味那段话,就等于告诉在场的其他三人,我的一生其实从未爱过人、从未被人爱过,我的人生充斥着海量的苦难,以至于我无论如何都坚持不到最后……

我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段话是否暗含着对不列颠的憎恨,是否可以被曲解成其他意思。

但现在已经晚了……我的发言已经结束,已经来不及解释那段话了。

几乎是瞬间,时隔二十二年后,名为“恐惧”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心头。

然而下个瞬间,莫德雷德张开嘴巴,话语从她的口中说出——

“其实……父王……我……”

她似乎没办法把自己心中的感情用话语的方式讲出来。

是的,我抱住了她,我把她抱在了怀里。

泪水很快染湿了我的衬衫。

她剧烈地抖动着,她急促地呼吸着,却始终没有让声带发出声音。

然后,我又笑了——这也次也是笑,而不是让嘴角扬起弧度。

其实并不没有多开心,甚至说是不开心也是可以的——我说了这么多话,都没有我怀中的那个人的这些动作,更能表达自己的感情。这让我有些懊恼,毕竟我可是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进行了激烈的头脑风暴,才说出这些话的。

不过……莫德雷德的感情,确确实实、没有丝毫折扣地传达给我了。

至少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需要再为莫德雷德的心理建设而担心了。

这样,我的目的,就算彻底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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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7241字。虽然可以被认为是二合一,但是接下来还是照常更新的。

章八 羊肉杂烩汤

(本章是阿尔托莉雅的第一视角。)

莫德雷德哭了很久。

客厅没有时钟,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起码半个小时是有的。

到了后面,我都有些分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哭,还是单纯不想离开。

我其实是无所谓的,无论她呆多久都可以,大不了今晚去外边吃,晚饭不做了。

不过,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的眼圈红得厉害,眼白中带着血丝,上下眼睑都哭肿了。

从我接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厉害,让我有些心疼。

“莫德雷德,心里边好些了吗?”我轻声问问,顺便伸出手,抹了抹她脸上的眼泪。

“我……”她还是说不了话。而我只是就这样微笑着,看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次,她虽然还想躲开,却终究坚定了自己的心,看着我,看着我眼睛中她的倒影,然后鼓起勇气,犹如面对接下来的人生一般,开口询问:“父王感觉……好些了吗?”

“我一直都是这样。感觉不出来变好,也感觉不出来变差。”

“父王……那个……我……我……”她又卡住很久,在几次深呼吸后,在大脑终于冷静下来之后,才说道:“抱歉……父王,我让你担心了。”

“其实倒不是很担心。毕竟,莫德雷德,你的感情,我的感情,我们各自都是清楚的。只是过往的一些事情,让我们各自产生了怀疑。但也只是怀疑,不会发展成别的东西,对吧?”

“我还有个问题……就是……父王真的不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