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骗子阿尔托莉雅 第3章

作者:奈朵琉雅

神经已经麻木,意识已经麻木,灵魂已经麻木。

即便自认为只是一个拙劣的演员,可现在的女孩,确实再也感觉不到恐惧了。

而且不止恐惧。恐惧是被强行扯出来的,就像鬣狗将猎物的身躯扯成碎片。与恐惧一起,其他的情感也被连带着扯出了一部分。

这是梦么?

已经恐慌到了这种程度,怎么可能是梦?

有研究说,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室内的猫,其梦境是单调的。

人也一样,人只能梦到自己见过的、已经理解的东西。

这种程度的恐慌,这种程度的苦难,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就算真的有人经历过,陷入到这样的梦中,也会因为本能而快速醒来,然后现实中的身躯猛地起身,当发现那是过去的梦魇后,才解脱一般重新瘫倒在床上。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折磨我。真的有意思么?我不觉得有意思……”自言自语着,女孩尝试分析。“圣杯战争这一出舞台剧结束了。接着是前传……也就是亚瑟王的前传吗?和所有记载都不同的亚瑟王,也不知道是哪个编剧脑子里会编排这么无聊的戏啊……”

女孩闭上了眼睛。

前传戏剧的第一幕,似乎什么都发生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流淌的时间不会停下,进行中的戏剧不会停止,纵使观众席空无一人,女孩依然在舞台上表演……

依然在,歌唱。

章三 登上王座

(本章是阿尔托莉雅的第一人称视角。)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漫长的过程啊……

卑王伏提庚根本没有统治,不列颠岛上不存在秩序。

贵族躲在堡垒城寨中以自保,村民化作土匪水贼以求生,人们在饥饿与混乱中挣扎,面对不幸,面对死亡,面对一个又一个稀松平常又毫无光明的一天。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从八岁就开始流浪生活的人,所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境?

老实说,我已经忘记了。就像我忘记了恐惧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不再是演员,我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亚瑟王本人。因为本人的时间是连续的,不会像戏剧一样,突然成为某一个人,突然跳过了一大段时间,用这种突兀来告诫演员,他只是演员。

另外,不知道是单纯畏惧着我,还是我丧失了做梦的能力。从八岁到十六岁,那个半梦魔梅林从始至终都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自然,阿尔托莉雅本应该有的“花之旅途”以及埃克托爵士与凯爵士的“英才教育”,我都没有经历过。

就这样,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我被迫在不存在秩【\

每天从冰冷与饥饿中醒来,为了生存而化身野獣,将自己的人性舍弃,不战斗就活不下去,不杀戮就活不下去,本来就已经扭曲的身心更加扭曲。

结果,与野獣一样,生活实在是千篇一律,就像一只被困在屋内无法出去一样,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今天杀了什么,不会记录在记忆里,只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杀了东西。至于那是荒野中的饿狼、路上的劫匪还是想把自己变成奴隶的贵族,那不重要——或者说,原因、过程与结果都太千篇一律,实在是没办法在脑海中留下对应的记忆。

可能真的太千篇一律了吧,我连成为演员之前的人生记忆都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只知道自己确实拥有父母,但父母的样貌和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能够安身的小窝,可那个小窝里的结构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确实在大雨中救了一只小猫,很小,还需要喂羊奶粉。那只小猫逐渐长大,到死前为止应该有六七岁大了吧?可那只猫究竟是什么毛色,我只能靠猜测——大概、也许是橘色吧?不清楚,实在是想不起来。

“……王?”

耳边出现一个浑厚的男性声音,让我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他有一头爽朗的金发,一张年轻国字脸。他穿着银色的铠甲,身体非常的壮硕,手中拿着一把很是宽大的双手剑,是一名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骑士。

这是高文,传说中圆桌骑士中的一员。

他的眼神很关切,又有一些疑惑,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失神。

“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很久以前了。卑王伏提庚占据王城这十二年里,大家过得都不好。现在,命运的时刻已经到来,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不免有些惆怅。”我随意地敷衍着,然后话锋一转,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对了,高文卿,你和凯卿、特里斯坦卿、阿格规文卿一起,带着士兵们留在城外吧。”

“可是,王……”

“不必多言,高文卿。从我拔起选定之剑的那一天开始,被我打倒就是卑王伏提庚的命运了。在这场命运的对决中,不需要人其他人参与进来。”感觉自己说话太文艺了,让人很难理解,所以我不得不说了实话:“——我说清楚点吧。我独自入城,只需要面对卑王。你们与我一起入城,我还要保护你们,而且不一定能保护得到。”

实话很伤人。本来跃跃愈试的高文,立刻像是被贯穿了心脏一样,彻底蔫了下去。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进去王城去送死吗?这样有什么意义?

但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理解。周围的士兵们也肉眼可见地士气低落。阿格规文欲言又止。凯把脸别向一边。特里斯坦真的闭上了眼睛。

身为他们的领导者,我不得不用更加委婉的语气来解释:“卑王伏提庚没有军队,它只是如梦魇一样盘踞在王城,是头不折不扣的恶龙。对付恶龙,需要的是同等级的存在,而不是带着军队去捕猎。况且,一对一才更加符合骑士精神,不是么?这场战斗,就该由我一对一。”

“我明白了,王……我们遵守您的命令。”

结果高文还是很不满意。骑士们和士兵们也很不满意。

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觉得浪费生命是一件很崇高的事情。

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很多时候,我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认清。面对眼前现在这样让人头大的状况,我除了把话题带过,也没什么别的说法了。

丢下这句话,我拿着断钢剑,背着击灭枪,浑身笼罩在盔甲之下的我,走进了王城。

王城是一座宏大的堡垒,位于山的顶峰。山下的部分才是城市,而城市已经被我所领导的骑士与士兵们占领了。只要攻克了最后的堡垒,坐上王座,卡美洛王国就算是复国了。

去往堡垒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堡垒的大门敞开,自十二年前开始就没有关闭过。

黑色的浓雾从堡垒内部往外渗出,这些浓雾对普通人而言有剧毒。如果是原本的亚瑟王,可以仗着自己圣剑所发出的光芒驱逐黑暗。但我不是,我的性质也是黑暗,这些浓雾不仅不会伤害我,反而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

堡垒一层嵌套着一层,道路绕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走了十几分钟的路,我来到了堡垒的核心,放置着王座的大厅。

大厅内,黑雾的浓度已经到了连我都无法看穿的程度。我抬起左手,却看不见左手。我手握漆黑的圣剑,却看不见圣剑本身。仿佛视觉从我的感官中剥离了一般。

但我的视觉并未剥离,因为我肉眼能在这黑暗中确实能看到东西——在那黑暗的尽头,在这个大厅的尽头,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这是一对怪物一般的兽瞳,与我一模一样的兽瞳。那双兽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和我一样缺失了大量的人类感情,只是如野兽一般审视着我,警戒着我,带着些许的好奇,带着一丝的释然。

“你终于来了。尤瑟的孽种。我等你很久了。”

和传言中的不一样。声音的主人是一名女性的声音。

而且这个声音,和我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如果不是记忆没有断层,并且卑王没有幻术之类的能力,我都怀疑黑暗尽头的那个存在是另一个我,或者是我的心魔。

证据一个一个地摆在我的面前,结论已经不需要推导就能得出。

“圣剑所施放的是星之吹息,这吹息的性质是火、是光还是别的东西,只和手持圣剑的人有关。由我使用的圣剑,所爆发出来的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不是辉煌的光明——这其中的意义,你比我更加清楚,卑王伏提庚。”

我的语速放得很缓慢,显得自己很自信、很傲慢的样子。

我觉得我该紧张。但我内心却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伏提庚笑了吧?尽管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但我觉得她确实是在笑。

“父杀子,子弑父,兄杀弟,弟弑兄,连性别都要扭曲,连人性都要抹除,只为了成为一个超越者……潘德拉贡,终究走不出这样的命运啊。”伏提庚停顿了一下,似乎只是为了收回自己的嘲弄与感慨。“那么,初次见面,我的血亲,我的孩子,我该如何称呼你?”

“阿尔托莉雅。这是我的名字。”我平静地回答道。

“阿尔托莉雅啊……真是个好名字。”在黑暗中,伏提庚的身体往前探,黑暗随着她的意志而涌动。“——靠近我,阿尔托莉雅。越过黑暗,让我注视你的模样。穿过黑暗,注视我的模样。然后,一些问题将得到解答,新的问题需要由你来解答。”

在这过程中,我有一个感觉,似乎这黑暗不止是毒物,更是一个牢笼。怪物被困在其中,可是牢笼本身却是怪物所制造的东西——我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终于,来到伏提庚的面前,我的眼睛能够穿透黑暗了。

那是一个穿着宏大礼服的娇小少女,甚至比从小就营养不良的我更加娇小,仿佛是从黑色的花朵中诞生出的精灵,只看身形的话,十分的惹人怜爱。

但是,礼服的每一个褶边都连接着锁链,锁链连接着王座。她的双臂被镣铐锁在王座的扶手上。她的腰肢被锁链覆盖。她那胫甲般的长靴彻底嵌进了王座之中,就好像有人把两者焊在一起。她坐在王座上,被这些漆黑的锁链完全束缚,动弹不得,只有头能微微向前倾。

真是个可悲的王。

她的嘴角勾勒着一丝弧度,很浅,几乎看不出来。

“我的血亲——阿尔托莉雅,既然你来到了这里,说明你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顺应命运,来到这里?你大可以对命运发起叛逆,扯断全部锁链与镣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命运的囚徒,直到最终死去。”

就像她一样,就像所有以非人的超越者之姿成为不列颠之王的潘德拉贡诸王一样。

所以,为什么来这里呢?我有些想不明白。

}【&(  可这个问题既然已经提出来了,我尝试以我的角度来回答:“在命运的伟力面前,我们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员,上演着多舛的戏剧,别无选择。而且……卑王伏提庚,你理解过你带来的那些异族的传说与神话吗?”

“他们只是工具。我对工具的背景故事没有兴趣。更何况,他们并不趁手。”

“他们是盎格鲁人,他们的主神名叫奥丁。奥丁做出了一个預言,说世间的一切都会在一场大战中毁灭。他极力地避免預言发生,为此做了很多不能服众的事情。可结果,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甚至奥丁所做的努力反而成了促成預言的催化剂。卑王伏提庚,奥丁从智慧之泉中汲取了超越凡人的智慧尚且如此,身为凡人的你和我又能如何呢?”

“谎言。”伏提庚轻蔑地笑了一声。“阿尔托莉雅,推动你来到此处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命运。只有你对我用你的剑、你的枪对准我的时候,命运才会彰显出它的力量。枪是你自己拔出来的,剑是你自己寻得的。你凭借你自己的意志来到我的面前,你自己主动把外面那些人的生命与命运背负到肩上——告诉我,阿尔托莉雅,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真的很想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其实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

可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自己也明白了——原因是有的,只是我忽略了。理由是有的,只是我把它埋藏在了心中。我搜寻记忆,我挖空情绪,我翻找着我的原因与理由,把所有看起来似是而非的东西都扔在一边——最终,我找到了。

“……伏提庚,很多人死了。”我的眼睛确实盯着现在的伏提庚,可我的思绪却仿佛超越了时空,望向了十二年前的她。“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奶奶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一个女孩失去了自己的家,被迫在这片不幸的土地流浪。乞丐都不如,野兽都不如,每天都在挨饿,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像那个女孩的人,在不列颠有很多。现在,他们组成了联军,来向那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复仇来了——我可以回答你,卑王伏提庚。我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命运所引导的公义与理想,而是命运所制造的痛苦与私仇。我是真的抱着杀死你的决心,来到这里的。否则,逝者的灵魂将无法安息,生者的灵魂将无法安眠。这就是我的理由。”

伏提庚仿佛凝固了,没有悲伤,没有笑容,什么情绪都没有。

正如现在的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王。

“……不愧是我的孩子,和尤瑟那个虚伪到极点的家伙就是不一样。”伏提庚维持着平静的脸庞,用着平静的语气,可言语却激烈得近乎沸腾。“阿尔托莉雅,你会杀死我,你会登上王座。但是,你的下场会比尤瑟更可悲,会比我更可悲。”

“这些我都清楚。从拔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那就来吧,阿尔托莉雅。杀死我,就像我杀死尤瑟那样。坐上你的王座,戴上你的王冠。将来的一天,你也会被另一名潘德拉贡杀死。你的复仇,你的国家,你珍视的东西,你轻视的东西,都会随着你的死而崩塌——这是預言,这是命运。只要你踏上这条路,这預言就逃不掉,这命运就无法阻止……来吧,阿尔托莉雅!来吧,我的血亲,我的孩子!”

在如同恸哭的咆哮中,卑王伏提庚发动了攻击。

无边的黑暗凝聚、固化、成为一道又一道锁链,向我袭来。

我挥动圣剑,将这些锁链一一斩断。

伏提庚的攻击持续不断,黑暗又凝聚成诅咒、形成暴雨一般的细针,刺向我,诅咒我。

我抬起圣枪,将这些诅咒彻底吹散。

王座上的卑王一动不动,王座下的我缓步向前。

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我和卑王的距离,却仿佛跨海一般遥远。

黑暗又化作利剑、化作长枪、化作野兽、化作恐怖的东西,向我袭来,试圖将我吞噬。

然而我的黑暗却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它们,就像年轻的狮子压制了年迈的狮王的攻击。

过了许久,我来到她的面前,一边阻挡着她的攻击,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金色的龙眸不再平静。带着解脱,带着期待,带着无言的祝福。

然后,圣枪被抬起,刺入胸膛。

鲜血四溢,染红了漆黑的礼服,顺着王座流出猩红的溪流。

黑暗散去,与我完全相同的脸庞上挂着释然与讽刺的微笑,终于彻底地永眠。

随后,过于娇小的身躯迅速脱水、朽坏、化作灰烬。

残余的黑暗拼尽最后的力量,掀起一阵风,将灰烬吹出窗外。

天空终于放晴,这些灰烬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最终飘落于大地上,成为这座岛屿的一部分。

圣剑与圣枪刺入王座两旁的地面上。

我坐上了王座,我戴上了王冠。

没有喜悦,没有悲伤。

没有激动,没有惆怅。

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寂静得,仿佛无边黑暗。

章四 命定之死

(本章是阿尔托莉雅的第一人称视角。)

死了。

大家都死了。

在这名叫“卡姆兰”的地方,效忠者、叛乱者、支持我的领民、反抗我的领民、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部都死了。原本是亲友的他们,互相视作不可饶恕的仇敌,如癫狂一般彼此厮杀。

我打倒了伏提庚,我成了伏提庚,被自己守护的一切杀死,徒留暴君之名——和我当初在卫宫切嗣面前的胡言乱语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是我自己对自己做出的预言,我按照预言走道了今天,吞下失败的苦果,成为一个被憎恨和憎恶的存在。

死亡是疼痛的,痛到了极点,痛到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

利剑切开了我的头盔,削去我的头骨。鲜血顺着头盔流淌,滴落在地上。

此时的我已经是风中残烛,有人救治会死,没人救治也会死。就像这座岛屿,就像生活在岛屿中的布立吞人,就像在“卡姆兰”参战的骑士与士兵们,无论如何都会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