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骗子阿尔托莉雅 第9章

作者:奈朵琉雅

“于是,本身是法兰西人、也自认为是法国人的金雀花王朝国王们,为了压制本地的盎格鲁·萨克森贵族,修改了自己的源头,认定亚瑟王才是他们的祖先。他们这些法兰西人并非是外来者,本地人才是外来者。到了被称为‘狮心王’的理查一世时期,由于国王本人亲自参与东征,再加上其自己对英格兰的不屑,对亚瑟王传说的宣扬就越发的宏大,甚至专门为亚瑟王建造了一个坟墓,用来纪念与祷告,国王本人自认为亚瑟王的转世重生,身上佩戴的武器,乃至所用的餐刀,都冠以圣剑之名。”

“自从诺曼征服之后,英格兰的王位一直是有血脉可循的。这种对传承的认可,以及合法性的追求,导致亚瑟王的故事不仅没有被否认,反而进一步传承和发展。但是,随着百年战争的结束,英国彻底失去了所有大陆领地,又恰逢了文艺复兴的末班车,于是亚瑟王又添加了许多骑士道的概念,比起一名完美的王,更趋近于一名完美的骑士。在人文主义兴起的年代,又添加了众多的性格上的弱点,从一个完美的王变成了伟大却又有凡人性质的王——就像印度的罗摩,华夏的轩辕黄帝,这个岛国的八幡神武,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已经与自身民族融为一体,是否是虚构都已经无所谓的地步。”

我越是说,莫德雷德的表情越是不对劲。

一开始是正常该有的惊讶,但是到后面却变成了难以置信。

并不是相信我说的内容,而是“这些内容由我说出”这件事情本身,让她难以置信。

或者说——难以接受。

“父亲……也是这么认为‘亚瑟王’这个存在吗?”

“怎么了,莫德雷德?我……不太明白你想问什么。”

“就是……父亲就对这个变化有任何不满吗?就……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只是说出大众所认知的亚瑟王是什么形象、这个形象又是如何变化的。”我解释道,“历史书上记载的故事,并不是当时发生的真实。后人参考众多历史证据和线索归纳出来的历史,距离真实也有相当远的距离。更不用说,亚瑟王连证据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比一个夸张的传说。身处神秘完全衰退的后人,肯定是不能理解这些传说,肯定以神秘完全衰退的标准来推测和判断当时的状况——于是,亚瑟王就不再是历史,而是一个传说,一个幻想。既然如此,亚瑟王在现代的形象如何,就和亚瑟王本身没有关系了……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但是……但是……”莫德雷德的表情越发地不可接受,就好像我答非所问一样。

“莫德雷德,你是我的孩子,想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我是不会生气的。”说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弧度。“而且,我其实一直都没有生气过,对吧?只要是莫德雷德提出的问题,我从来都是好好地回答的,对吧?”

“我……其实没什么想问的。”莫德雷德低下了头,声音越发地微弱,双拳本能地攥紧,仿佛在经历着精神上的煎熬。“我只是……只是……”

她说不出来。

是害怕说出来我会感觉到难过吗?

我不是很能理解——在卡姆兰战役之前,莫德雷德从来都没有这么扭扭捏捏过。

又或者,她其实现在很痛苦,没办法从杀死我的阴影中走出来,只是看着我就觉得愧疚?

想到这里,我也变得说不出来话了——对待心怀愧疚的人,疏导的话完全不能说,那无异于把伤口重新揭开。道歉的话更不能说,那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这个话题揭过,换个新的话题。

“先说一下身份吧。护照上的信息已经很清楚了,我们还是血亲,但是关系不再是被潘德拉贡所扭曲的父子,而是姐妹——双胞胎姐妹。上面的文字你看得懂,我也不用念一遍了……”

莫德雷德完全没在听,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只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算了,先洗漱一下,然后把睡衣换了,去吃顿饭吧。希望附近有好吃的店家——最好有炸鸡汉堡,要是有擅长做麻辣类的就更好了。这些都是那时的我们绝对吃不到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穿的睡衣,在我们的时代确实能做出来,但是成本却完全不一样,连最普通的人都能消费得起了。”

章二 炸鸡薯条

我们的衣服都很简单——寻常家庭的衣服通常都很简单。

通过我们各自的手机,现在的时间点已经确认了——2014年7月13日。

{【,  时间是是盛夏,我和莫德雷德都穿着简单的纯白色短袖,和简【[

如果是华夏那边,这一身加起来也不会超过20块钱,都是地摊货。大小也都略微有些不合身,不过问题不是很大,至少穿着还算舒服。

莫德雷德对现代的城市没有兴趣,全程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事情。

即使到了肯德基中,空气充斥着炸鸡的香气,她也依然心不在焉,毫无食欲。

全程垮着一张脸,很不高兴,很不开心,而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开始了进食。

这家肯德基不合我的胃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合本地人的缘故,即使是炸鸡薯条这种垃圾食品,口味也相当的淡,就好像没加盐一样。如果不是鸡肉的口感还算可以,我都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其实现在也后悔,找个中华餐馆之类的地方,点个羊肉刀削面会更好一些。

在布立吞人的传统中,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和莫德雷德就在这家店里聊起了天。

当然,为了避免一些麻烦,我刻意使用了拉丁语。

作为一种死语言,拉丁语在欧洲就已经只有极少数人能说了,更遑论日本。

“……也就是说,父亲和我的关系,在这里是双胞胎姐妹?因为父母在一场车祸中离世,我们才不得不回到日本,在这里上学?又因为英国和日本的开学日期不太一样,所以我们得以转校生的身份加入进来?”

“差不多是这样的。”我说道。“莫德雷德对这个时代很不适应吗?”

“……时代还好吧……就是称呼……”

原来是在意称呼的改变啊……

无论是哪个年代、哪个民族,父母都有专门的称呼。一旦习惯了称呼,人就非常难以适应——就像突然改了名一样,要过差不多一年才能把新名字变成习惯。

“说英文的时候就称呼我的名字。说日文的时候名字和姐姐都可以。”

“……还是有些别扭。明明是父子,却要喊姐妹什么的……”

“说是姐妹其实也没有问题。我的原型是伏提庚,你的原型是我。作为以非自然方式诞生的生命,我们本来也没什么生命意义上的父母。说是父子,只是因为阿尔比昂的王权。现在我不是王,你不是王的继承者,称呼怎么变化都没所谓的。”

莫德雷德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嚼着炸鸡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想她也明白。但是改变和适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心理年龄暂且不提,在卡姆兰战役爆发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已经三十岁了。

怎么说呢……就感觉太装嫩了,以至于羞耻心都有些作祟了。

——那个蓝色的家伙是怎么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成普通的少女的?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结果,我和莫德雷德后来就没说什么话。直到我和她都吃完了这些廉价快餐,我才和她说些寻常的话:“怎么样?这家店的食物感觉还可以吧?”

“还可以吧……”

那就是不怎么样的意思了。

毕竟她和我不一样,她算是养尊处优惯了,自小饮食就是最高标准,没吃过什么苦。只要心情不好,无论是再好吃的东西,她都不觉得有多好吃——况且,这家肯德基确实不够好吃。

“在想些什么呢?可以对我说一下吗?”我轻声问道。

“我……没什么。”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说出来吧。这里又不是五世纪的不列颠,说出来也没什么。”我轻声地说道。“还是说,已经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莫德雷德还是想对我藏着掖着?”

莫德雷德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又握紧拳头,仿佛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父……姐姐,亚瑟王的人生,对你意味着什么?我、母亲、梅林、还有骑士们,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莫德雷德顿了一下,肉眼可见的犹豫和纠结。“……是不是说,您一直觉得我们都是负担?亚瑟王的人生是不是只有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您要成为王?为什么要带着大家征服那么多的国家,建立如此繁荣的国家?”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内心深处,我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扮演亚瑟王的演员。

演员的个人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好剧本,成为大家所认可的亚瑟王。

而且痛苦什么的……

“……大概是习惯了吧。”

莫德雷德愣住了,她思考我这句话的含义,但她不可能想明白,因为没有句子的前半。

好在,现在和圣杯战争时期不一样了。我确实扮演了亚瑟王,而亚瑟王的故事也彻底结束了。我不用再用谎话来欺骗别人,而是能根据已有的戏幕来总结出动机和原因了。

“莫德雷德没有经历那个年代,不知道当时不列颠的情况。”我轻轻地说道。“有很多人都觉得,我一定从很小开始就在梦里接受了梅林的教育,因此我才能拥有那么多常人不可能掌握的知识——但不是这样的。在我去那个小镇,把那把选定之剑拔出来之前,我和梅林都没有任何交流。我不知道她是找不到我,还是单纯在害怕一个伏提庚的复制品……总之,在八岁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之后,到十六岁拔剑这段时间,我一直是独自生活的。”

莫德雷德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在闪动,似乎有积攒着泪水。

我轻轻地笑了,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她明白我的意思,用餐巾纸把泪水抹干净了。

“其实我是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运的……我很不想成为王。王的工作很艰辛,承担的责任又很大。不仅要不停地获得胜利,还要让治下的人民过得好一些。但是嘛,现实这东西是很残酷的,无论再怎么不想,只要有东西推动,终究还是要走上该走的道路的——莫德雷德可以猜一猜,我为了什么才成为阿尔比昂的王?”

莫德雷德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她在思考,她在犹豫。她想了很久,可还是答不出来。

看她这么难受的样子,我只好呼出一口气,讲出了我最开始的想法。

“——因为不想挨饿了。我当时觉得,只要我拔起剑,成了王,总不至于将来会饿死吧?那可是王啊,整个国家都是王的私产,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王。然后,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在挨饿,即使去除被抛荒的部分,土地产出一年比一年少,完全看不到摆脱饥饿的希望。肥料没有用,培育种子没用,剩下的诸如轮作、防治病害、开发水力也都全部没用。这片土地被诅咒了,这片土地的人们也被诅咒了——于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构思如何征服高卢。之后的道路,那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莫德雷德睁大了眼睛,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眼前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无比错愕。

还有很多东西我都没和她说,说出来都没有意义。比如长期淋雨挨冻得的风湿病和鼻炎,比如从未对外展示过的伤疤,比如为什么身高这么矮、体重这么轻——等等等等,恐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就算说出来了,莫德雷德没有亲身体会过,自然是没办法懂得的。

“……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想成为王,事情也没有什么差别。不列颠在伏提庚的统治下,人口数量下降了40%。岛屿上尽是混乱、杀戮、饥饿与苦难。我拔起了剑,又不太想让大家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就只好去做一个坏人,不停地扩张、不停地征服。我获得了北欧的勇士,获得了冰岛的神秘,获得了高卢的粮食,获得了低地的工匠,最后获得了意大利的财富——尽管只是注定如烟花一般短暂的绚烂,但总归好过在饥饿、痛苦和屈辱中死去。”

我自己都没想到,关于这个话题,我竟然能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

而且这些话实在是有些厚颜无耻了,搞得我有多么的贤明一般。

实际上,我的行为根本没有我说的那么好听。

布立吞人很少,经过伏提庚的混乱,人口就更少了。这导致我必须采取非常极端的手段,才能实现我预想中的征服——比罗马人要残酷得多,几乎和蒙古人同样残酷。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说,都是绝对的掠夺、杀戮与奴役。所建立的统治也一点都不牢固,只是在被征服者在我散布的恐怖下失去了反抗的勇气,才让王国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凑合。

这些我没有对莫德雷德说。她的政治素养不低,应该能分辨出来这些内容。

但是,莫德雷德没有说话,她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沉默。

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庞上只有茫然,金色的竖瞳仍然在不停地颤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会哭出来,好像我做了让她特别委屈的事情一样,一点都不像个王国的继承人,反倒像是个被人欺负了、却又在父母面前强撑着的小姑娘。

“……所以,莫德雷德,即使你正常接手了这个国家,它很快就会崩溃。就算你不停地镇压叛乱,把所有敌人都打败了,在你之后它也撑不过三十年。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由我继续下去,你只需要做我的骑士、听从我的命令就够了。那个让你继承王位的承诺……抱歉了,最后也没办法实现。我实在是不敢想象,当国家崩溃的时候,你会被逼成什么样子……”

“为什么要道歉?”突然间,莫德雷德的眼神无比坚定,仿佛积蓄的泪水全部被冻结了一般。“该道歉的明明是我才对!明明是我们每个人才对!明明……!!”

“莫德雷德,小声点,这里是公共场所。”

我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她。

日本这个国家的特别之处在于,只要没人喝酒,吃饭的地方就总是非常安静。

她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止是店里的工作人员、连在这里吃东西的顾客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还好我足够机智,在一开始就用拉丁语来交谈。而这里显然没有能听懂拉丁语的人。

莫德雷德握紧了拳头,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声音不大,但足以能让其他人的视线转移。尽管已经是现代,但我和她都还保有龙的核心。

卡姆兰战役对她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而我和她的体感时间也才过了两天。

换做是我,也无法就这么算了,也想把心中的问题问清楚,也想把心中的话说清楚。

可现在的状态,在她恢复平静和理智之前,那些话是说不清楚的。

“……莫德雷德,现在的英国还有女王,那个国家属于她和她的人民。我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说明是新的人生……不要考虑那么多,就让那些事情都过去吧。”

莫德雷德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情绪还是很激动,她的双眼中还是积蓄着眼泪。

……应该是我说话太多了吧?

莫德雷德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但她刚刚才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悲痛。

亲手杀害了父亲,亲手毁灭了父亲的王国,在愧疚与愤怒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定是非常痛苦、非常折磨、几乎让人发疯的情感吧?

想到这里,我本能地张开嘴巴。

道歉的话马上就要说出口,但我及时停下了——莫德雷德不想听到我的道歉。

于是,犹豫了一下,我站了起来。

“该去别的地方了,莫德雷德……下个地方,就去图书馆吧。”

莫德雷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起身。

我从挎包里拿出这座“三咲町”的地图,规划去图书馆的路线。

不过,去图书馆要看什么书呢?

我没有想好。

我只是觉得,那里是堆积知识的地方。

人能够从知识中获得智慧,从思考中获得平静。

或许……会有解决莫德雷德现在这个状况的方法吧?

我只能在心中祈祷了……